

被困于童话之外
作者: 刘子仪安妮·塞克斯顿于1971年出版的诗集《变形》是对传统文本的颠覆性重构。在这本诗集中,她将十七个经典的格林童话置于后现代视角之下,运用讽刺与解构的改写手法,挑战了男性中心主义的叙事传统,为女性书写与童话文学的融合开辟了新径。在读者心目中,原版格林童话已经成功地以男性视角为主导,构建了王子与公主圆满幸福结局的认知框架。然而在诗中,她对原本大团圆的结局进行了改写,她将婚姻视为男性自私的产物,看作是对婚姻主体的囚禁,赋予其束缚、空洞和不对等的一系列特征,以此讽刺男权社会中婚姻给女性带来的种种问题。安妮·塞克斯顿对男性主导的社会结构进行了深刻的批判,促使读者重新审视传统婚姻观念及其背后的性别失衡等问题。本文选取了《变形》中的《十二个跳舞的公主》《辛德瑞拉》《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及《青蛙王子》的改写文本,旨在通过安妮·塞克斯顿的诗歌,为女性婚姻问题提供新的视角,并引发人们对性别、婚姻及社会结构的广泛思考。
安妮·塞克斯顿出生于美国马萨诸塞州一个富庶家庭,在经历产后抑郁后,她在心理医生的建议下开始尝试诗歌创作。作为美国当代诗歌的革新者和自白派后期最主要的代表人物,她完成了从家庭主妇到知名诗人的身份转变,将自己的日常生活作为创作的灵感源泉,向读者展露了她的个人经历与感受。作为“自白派的女祭司”,安妮·塞克斯顿的诗歌以大胆、直白的文风呈现内心世界的混沌图景,其诗作在女性经验书写中,以自我意识鲜明的创作特质将这一艺术倾向推向极致。作为挣脱传统性别规训的诗人,安妮·塞克斯顿以存在主义视角切入女性生存困境,其诗学实践既构成对父权制社会结构的批判性解构,更开创了以身体叙事重构主体性的诗学路径。这种将个体创伤升华为集体记忆的书写策略,使她的文本既是个体生命经验的诗意凝结,又成为折射时代症候的文化镜像,为当代女性文学开辟了新的言说维度。
一、束缚的婚姻:自我价值的丧失
安妮·塞克斯顿的诗作创作于“二战”之后。这个时期,美国保守派担心妇女外出工作会改变传统性别分工,威胁社会稳定和健康发展,极力催促她们回到其传统的职业:家庭主妇。女人“所该做的一切便是从少女时代起,将一生奉献给嫁一个男人生儿育女这一任务”(贝蒂·弗里丹《女性的奥秘》)。类似的社会背景也体现在原版格林童话的创作之中,彼时女性在社会结构中仍处于弱势地位,不仅缺乏独立的选举权与财产所有权,同时还面临着社会对女性角色的既定期待。这一现象在主要由男性执笔创作的童话作品中得到了相当程度的反映。原版格林童话中,女性常被塑造为“顺从且谦卑”的温柔形象,男性作者常为这类女性塑造的结局是“从此与王子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这样的设定被视为女性所能达成的终极且最为理想的生活状态。然而,安妮·塞克斯顿在《变形》中,通过改写的手法对这一社会现象进行了讽刺,旨在强调女性的自我价值应当得到充分的重视,而扭曲束缚的婚姻观念只会不断侵蚀女性的自我价值,导致其自我意识的丧失。
在《十二个跳舞的公主》中,公主们通过夜晚的舞蹈追寻着个人价值的实现,然而这一梦想却被国王以婚姻之名牢牢束缚:
晚上,国王锁上门闩。
她们怎么可能逃出去呢?
然而,每天早上,她们的鞋子
都被跳得破破烂烂
国王发布了一道公告,
谁能发现公主们跳舞的地方,
就可以任选一位公主为妻。
公主们虽然面临重重阻碍,仍坚持在夜间起舞,这是她们追求自由和释放天性的体现,也是她们内心深处对自由的渴望。但是,国王试图通过锁门来限制她们的行动自由,并以婚姻为枷锁加以束缚。为了迎合婚姻与家庭的既定规范,公主们被要求放弃夜间舞蹈,放弃对自我欲望的坚持。在这个男权至上的故事背景下,公主们实现个人价值的唯一途径被残忍剥夺,她们的自由与梦想也随之烟消云散。
之后,众多王子纷纷尝试探寻公主们舞蹈的隐秘之地,却无一成功,因为公主们采取了种种措施守护这最后一片与男性抗争的净土。就在此时,一位出身贫寒的士兵出现了,他遵循老妇人的指引,历经艰辛终于发现了公主们的秘密。这位老妇人的安排很巧妙,身为女性,她已然被男性社会的观念所浸染,没有选择协助公主们守护她们的隐秘领地,反而协助士兵进一步限制了公主的自由。最后,士兵通过“智慧”揭开了公主们的秘密,剥夺了她们展示自我价值的最后舞台,并赢得了最大的公主作为妻子。这一“胜利”象征着社会对女性婚姻选择的强势操控与干预,暗示女性在婚姻选择上缺乏自主权,只能屈从于男性的安排。
公主们被剥夺了夜晚生活的自由,被迫接受婚姻的安排,于是在婚礼上:
公主们避开目光,
像旧运动衫一样萎靡不振。
现在,那些逃离者再也无法逃离,
她们的头发再也不会纠结成钻石,
鞋子再也不会被磨得可笑,
床再也不会沉入炼狱,
让她们爬进去,
与她们的路西法一起踢踏。
至此,诗歌戛然而止,留给读者无限的遐想空间。但观察公主们在婚礼上的消沉姿态,不难推断:对于公主们而言,这段新的生活旅程意味着她们将从昔日充满无限可能的公主,转变为在婚姻框架内默默付出、丧失自我价值的主妇。婚姻并非外界所见的那般美好,而是成了束缚其自由意志与昔日梦想的沉重枷锁。婚姻的束缚让女性在婚姻中面临个人价值的丧失与自由受限等问题。安妮·塞克斯顿的诗歌深刻揭示了社会对女性角色的传统期待与限制,以及女性在追求个人自由与幸福时所遭遇的挑战与困境。
二、空洞的婚姻:精神世界的空虚
西蒙娜·德·波伏瓦在《第二性》中认为:“婚姻的悲剧性,不在于它不向女人保障它许诺过的幸福—没有幸福是可以保障的—而是因为婚姻摧残她,使她注定要过重复和千篇一律的生活。”在传统婚姻结构中,女性往往会放弃自我,成为男性的附属品。她们的生活和价值常常围绕着丈夫和家庭展开,而没有属于自己独立的精神世界和追求。这种依附性导致女性在婚姻中感到精神上的空虚和自我迷失。安妮·塞克斯顿在多首诗中都表达了类似的观点。童话《辛德瑞拉》讲述了一个经典的爱情故事,故事中的王子凭借一只精巧的水晶鞋找到了其命中注定的伴侣—灰姑娘,二人携手走进了世人眼中最羡慕的婚姻。而在安妮·塞克斯顿的改写中,这份经典的爱情叙事被赋予了更为复杂的情感层次与深刻的社会批判。通过别具一格的情节编排,她让这段“完美”的婚姻结局,透露出其背后的空洞与非单纯性。
诗歌结尾提到:
他们说,灰姑娘和王子
过着从此幸福快乐的生活,
像博物馆里的两个洋娃娃,
从不被尿布或灰尘打扰,
从不为煮蛋的时间争论,
从不重复讲同一个故事,
也从不会发福,
他们可爱的笑容永远定格。
这种理想化的幸福描绘,尽管营造出一种超脱现实的完美氛围,却难以掩盖其刻意回避现实生活的内在空洞。“从不”的四次重复不仅是对婚姻真实面貌的逃避,也是对伴侣间共同成长与面对生活挑战的艰辛过程的忽视。在安妮·塞克斯顿的笔下,灰姑娘的幸福之路似乎更多地依赖于白鸽的魔法力量与偶然的舞会机遇,而非内在品质的磨砺。这种幸福让灰姑娘与王子如同博物馆中的玩偶一般,缺失了生活应有的真实质感与人性深度。这不禁让读者反思:灰姑娘不仅要符合男性传统的审美标准,还需心甘情愿地承受磨难,才能换取一份看似“圆满”的婚姻。并且,我们几乎很难在灰姑娘和王子的婚姻关系中窥探到二人真实情感的交流互动。他们的关系更多地建立在外表的吸引力与初次见面的浪漫的基础上,而非深入的了解与共同经历的情感基础。这种缺乏真实情感交流的婚姻,会让灰姑娘在婚后感受到精神世界的无限空虚。
在《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中,白雪公主同样未在婚姻中找到真正的幸福。白雪公主在故事的结尾登上了宝座,成为王子的妻子,但是她耐不住内心的空虚,像曾经的王后一样走到镜子前寻找答案:
这样白雪就成了王子的新娘。
……
此时白雪登上了宝座
瓷青的娃娃眼转动着
时常也像女人们所做的那样
问问她的镜子。
白雪公主不断询问镜子,实际上是在寻求一种自我确认和认同。她希望通过镜子的反射来确认自己的美丽和价值,这反映了她对自我认知的依赖以及对外界评价的重视,也暴露了她内心世界的空虚。这里的“镜子”不仅是外部权威的象征,更表现了女性在婚姻中往往依赖他人(尤其是男性)的眼光来认同自己。尽管她已成为王后,但她那双“娃娃眼”仍象征着情感的缺失,她的生活缺乏独立思考,只是在婚姻中按部就班地延续着。她依赖镜子(即外部标准)来确认自己的身份和存在,而不是基于自我反思或自我实现,这种虚无感与婚姻的空洞性紧密相连,依赖外部标准的方式也使她在婚姻中扮演的角色变得空洞。
安妮·塞克斯顿在结尾安排的与原童话不同的情节转折,不仅挑战了传统童话中婚姻作为幸福终点的固有观念,更促使读者反思:在完美的婚姻背后,是否隐藏着女性精神世界的空虚与未竟的追求,童话中女性们所期待的“幸福”的婚后生活是否仅仅只是对传统性别角色期待的服从?在看似圆满的婚姻之外,女性的心理问题值得受到重视。
三、不对等的婚姻:性别权利的失衡
在婚姻中,男性的价值更多体现在经济地位和社会威望上,女性则往往被看作是一种可以带来这些利益的商品。在《变形》中,女性角色并非以独立自主的姿态出现,而是被塑造成在市场中流通的“商品”。以灰姑娘的故事为例,一句“舞会是婚姻市场”就将隐藏在文本背后的婚姻的不对等性展现给读者—女性在婚姻领域内被物化为交换品的残酷现实。上流社会的社交场所,如今却扭曲成了利益驱动的婚姻谈判场。女性处于被动地位,静待男性的挑选与评判。婚姻的本质被扭曲为一种交易行为,女性不得不以自身的美貌与身体作为筹码,以换取社会地位的提升、财富的累积或婚姻关系的稳固。
在安妮·塞克斯顿对经典童话《青蛙王子》的改写中,其中青蛙所提出的交换条件是:
他说,用你的球,
换区区三件事。
让我从你的盘里吃菜,
让我从你的杯中喝水,
让我到你的床上睡觉。
这些看似寻常的生活互动要求,实则反映了女性在婚姻关系中常被置于“资源”或“奖赏”的地位,而非作为拥有完整自主权与独立人格的主体。在随后青蛙王子与公主的交往过程中,一种明显的权力失衡显现无遗。无论是在餐桌礼仪的共享、卧室私密空间的共处,还是最终婚姻大事的决策上,青蛙(即王子)始终占据主导角色,体现了历史上普遍存在的男性对女性的控制与支配现象。这种不对等的权力关系,无疑加深了女性被视作可交换“物品”的刻板印象。
故事以公主与王子步入婚姻殿堂为结局,虽然看似圆满,实则蕴含着深刻的批判意味。这场婚姻并非建立在双方平等相爱的基础之上,也不是相互尊重与理解的产物,而是基于交易与妥协的结合。这种婚姻模式正是当时社会对女性角色定位狭隘期待的缩影,即将女性视为婚姻市场上的“可交易品”,通过婚姻实现个人或家族社会地位的提升与经济利益的累积。这一现象是对女性个体价值的贬低,也是对性别平等原则的严重背离。
安妮·塞克斯顿通过对传统童话故事情节的重新诠释,促使读者不再仅仅满足于故事表面看似圆满的结局,而是深入挖掘女性在婚姻中被边缘化或被商品化的深层困境。在这一过程中,读者被鼓励跳出传统童话的框架,转而聚焦于童话之外的细节。这些细节反映出男性主导社会结构下,女性在婚姻中所遭受的多重压迫与束缚的残酷现实。安妮·塞克斯顿把《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青蛙王子》等经典童话改写为诗歌,将童话之外的女性困境和女性在婚姻中所面临的种种挑战以一种更为引人深思的方式展现出来。通过这样的方式,安妮·塞克斯顿成功地引导读者对传统童话进行了更为深刻且全面的反思,促使读者开始关注并思考那些隐藏在美丽童话外衣下的性别与婚姻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