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克拉拉与太阳》中的绘画疗法
作者: 蒋嘉伊杨
绘画治疗是艺术治疗的一种方法。艺术疗法起源于19、20世纪,欧洲精神病学家将梦的意象、艺术创作和来访者的绘画创作作为诊断、分析患者心理的依据。根据宋兴川《绘画与心理治疗》中的归纳,广义的绘画心理治疗是指通过自主、自由地画画发泄心中的负面情绪,缓解内心痛苦的活动;狭义的绘画心理治疗是指心理工作者通过观察来访者在绘画中的表现、神情、作画的先后顺序,与来访者一起解读、分析作品,从而了解来访者的认知、智力水平、内心需求、心理状态等。
《克拉拉与太阳》是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雄于2021年出版的作品。该小说讲述了人工智能克拉拉的一生,以她的视角见证了主人家的小女孩乔西的成长。绘画是小说中反复出现的道具,不仅有乔西与朋友的绘画,还有克隆专家卡帕尔迪为乔西绘制的画像。这些绘画既起着推动情节进展的作用,也形成了一组对照,展现出人心的复杂性,体现出作者深切的人文关怀。
一、构筑心理防御的绘画
在《克拉拉与太阳》中,涂鸦是乔西重要的娱乐休闲活动。小说中出现的乔西涂鸦有两大种类:第一,乔西个人的黑白涂鸦;第二,她与里克共同参与的泡泡游戏漫画。个人黑白涂鸦主要出现在小说前期,反映乔西心中深沉、压抑的情绪,而泡泡游戏漫画主要出现在小说后期,展现出乔西与里克艰难沟通、了解彼此内心想法的过程。
小说始终使用绘画来暗示主人公乔西的心理和精神状态及其变化。这一变化的起点是乔西的黑白涂鸦。人工智能朋友(AF)克拉拉来到乔西家不久,就提到乔西进行过黑白绘画。根据宋兴川《绘画与心理治疗》中的总结,灰、黑色的素描画面,在绘画心理中象征病态、否定、消极、保守和停滞,此处文本表达的是乔西与克拉拉相处之初的状态—乔西正处于病痛之中,与其他提升者有着深深的隔阂,并且习惯于伪装自我。文中乔西的涂鸦也暗示了她压抑的情绪。乔西总是在课堂上乱写乱画,发泄对于课程的不满。因身体原因无法前往摩根瀑布时,她也借涂鸦发泄郁闷。乔西的绘画行为是对于她内心的痛苦、愤怒与失望的代替,她通过绘画释放自己压抑的失望与愤怒,从而避免与母亲乃至克拉拉的正面冲突。
综合来看,比起曾经更注重艺术性的彩笔绘画,铅笔画对于乔西而言是一种解除压力的“升华”,把厌恶或潜在的暴力欲望表达出来。她采取的经常是“涂鸦(scribble)”的方式,在画纸上留下凌乱的线条,而非具体而完整的形象。吕班在《艺术疗法的方法:理论与技巧》中指出直觉性的涂鸦是直接连接到无意识的表达方式,也就是说,文本专门叙述的乔西的这些涂鸦行为,强调的是一种她对自己本能的压抑和释放,而非愉悦的艺术活动。同时,从广义上说,这也是乔西自发进行的自我绘画疗愈。
泡泡游戏是乔西主导进行的多人绘画活动。泡泡游戏中的绘画不再是无章法、直觉性的涂鸦,而是速写(sketch)。这项活动由乔西与好友里克发明,从童年持续至今,流程是由乔西进行人物简笔画绘制,旁边画上代表人物想法的泡泡,然后由里克填入文字。此时,泡泡游戏已不再局限于自我疗愈的范畴,其功能与效果已与狭义上的绘画治疗存在显著交集。乔西作为“来访者”,主导着绘画活动,她的绘画连接着她自己的潜意识,而里克受她邀请与她一起缓解、疗愈她的负面心理。里克在游戏中扮演“治疗师”,对绘画进行解读。非语言工具与语言工具使用的区分,清楚地划分了乔西与里克不同的角色。
在小说前半部分,泡泡游戏始终作为乔西的一种心理防御机制出现。克拉拉观察乔西与里克,发现最初“乔西在创作简笔画时常常会有意勾起两人过去共同经历过的那些或是有趣或是快乐的小事”,这实际上是一种心理倒退(regression)。她通过游戏回到和里克美好快乐的过往,来调节对于两人人生道路分歧的不安—“一旦在纸上落定,就不能再直白地讨论了”。她和里克的默契是这项活动里让她成功进行心理倒退的标志,而一旦这种默契打破,心理防御就会随之崩溃。克拉拉感受到的“游戏氛围”的改变所指向的就是这种崩溃。崩溃之后,乔西和里克必须进入探索泡泡图画背后更深含义的阶段,这也意味着他们从相对单纯防御性的绘画行为以及广义上的绘画治疗转变到了更狭义的绘画治疗之中。
二、打破心理防御的绘画
泡泡游戏进行到后期,文本详细叙述了三幅绘画,涉及乔西心理防御的崩溃和她自我认知的加深。通过绘画,乔西也认识到她和里克必然分离的未来。
第一幅画描绘的画面可称为“人群中的液滴”。文本暗示这幅画绘制于“提升者”聚会后。这幅画中,形态异常的人类包围着一滴水滴。里克认为水滴代表乔西本人,而这触发了乔西的防御机制,所以她产生了移情(transference),反驳说水滴是里克。如果观察水滴本身,它由柔软的线条组成,是内心纤弱、易受影响的表现,同时具有尖角,有一定攻击性,S形的曲线又意味着变化和良好的适应能力,这比起里克更符合乔西的状态—乔西虽然步入提升者的行列,却囿于病痛和与里克的约定而左右摇摆。小说结尾乔西与里克分道扬镳,也在这幅画中早已显露端倪。
第二幅画描绘的是“飘浮在天空”的景象。这幅画的创作与乔西、里克一场最为严重的争吵同时发生。画中乔西和里克飘浮在空中,身边有许多鸟儿,而里克为乔西填写的思绪是:“真希望我能走出去,去散步,去跑步,去踩滑板,去湖里游泳。可我不能,因为我妈妈有勇气。所以,我就只能躺在床上生病了。对此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房·树·人”是经典的绘画心理测试,画中两人飘浮在空中,树木、房屋都遥远渺小,显示出乔西渴望从给她带来压力的家庭、压抑的潜意识中得到解脱,而里克则承载着她的这种愿望,与她一同飘浮在天空。然而,从现实来看,提升过后的孩子与未曾提升的孩子将会走上两条全然不同的道路,这与两人理想中共同分享的未来相矛盾。因此,里克填入的文字实际上是对乔西进行了反移情,拒绝了乔西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
第三幅画是“逃离彩网的小人”。这是乔西在与里克吵架后委托克拉拉送出的画作。叙述者克拉拉观察到,画作纸面上充斥着尖锐的物体,“许多都凶巴巴地亮着突出的尖角”,并且“构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然而,画面左下角却有一片祥和安宁的空间,代表乔西与里克的小人正结伴往远方走去。此外,细密的彩网指向乔西和里克面对的外在环境—迫使孩童“提升”的压抑社会环境,同时“尖角”这类不断改变方向的笔触也意味着安全感缺失。根据格鲁尔德空间图示,“左下角”象征着起源、过去、迟滞,而下部象征物质。小人从左下角逃离彩网暗示了乔西仍然在怀念提升人生道路出现分歧前两人的状态,她渴望回到过去。因此,里克表示“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不是吗?”回到过去并不能解决问题。
在小说的末尾,乔西病愈后渐渐与里克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印证了他们的未来从根本上而言是无法交汇的。本文认为小说以绘画治疗作为一条暗线,展现了一种与叙述者克拉拉有所出入的态度。克拉拉坚信乔西、里克最终会重逢,他们的爱永不消逝;然而,乔西进行绘画自我疗愈的过程展现的是两人终将分道扬镳的定局。这一设计体现了小说文本的丰富性,也引导着读者深思克拉拉作为人工智能,对复杂人心的理解所存在的局限。
三、否定人心的绘画
在小说中,卡帕尔迪为乔西绘制了一幅肖像画。这幅画的绘制时间尤其漫长,乔西多次前去卡帕尔迪的工作室,但没有给出任何草图或成品。实际上“肖像”只是一个借口,卡帕尔迪所做的并非为乔西画肖像,而是记录她的数据,制作一个与乔西极度相似的AF躯体,用作乔西死后她的替代物。然而,乔西、父母和卡帕尔迪四人在彼此之间始终使用“肖像画”这一说法,某种意义上也将它看作了绘画。这让“肖像画”与乔西自己的绘画活动形成了对照,乔西的绘画是疗愈内心的绘画治疗,而“肖像画”则与之相反,代表着对人心这一存在的否定。
绘画作为一门艺术在漫长的发展历史中,经历了“模仿—表现”的变化。模仿只求形似,而表现追求对于内心思想的表达。卡帕尔迪绘制的“肖像画”,比起前文中出现的乔西的绘画,显然属于前一类。通过它,卡帕尔迪希望能完全地“复制”乔西,像绘画留存瞬间那样留存和延续乔西易逝的生命。这是古老的绘画艺术和现代的生物技术之间的呼应。乔西的父亲提到:“(我)怀疑如今科学已经无可置疑地证明了我女儿身上没有任何独一无二的东西,任何我们的现代工具无法发掘、复制、转移的东西。古往今来,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人们彼此陪伴,共同生活,爱着彼此,恨着彼此,却全都是基于一个错误的假设。”这个“错误的假设”即是人心的复杂性。
尽管卡帕尔迪和乔西的母亲希望克拉拉通过对乔西的深层次模仿,最终成为“乔西的延续”,然而事情的进展却并未如愿。从前文的分析已经可知,克拉拉这一叙述者所理解的乔西,实际上和文本隐含作者通过乔西的绘画所展现的乔西是有所出入的,克拉拉也并非一个全然可靠的叙述者,遑论克拉拉自身也希望乔西能够痊愈,而非借助AF“延续生命”。卡帕尔迪和母亲的“相信”是将乔西看作可被学习的冰冷数据,与乔西在自己的绘画中展现出的具有不透明的、多层次的、丰富深入的心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克拉拉作为人工智能,最后选择了具有生命力的、活生生的乔西,取出体内溶液试图帮助患病的女孩,而非保护机体以帮助母亲和卡帕尔迪对乔西进行复制。
人心的复杂性并非科技所能参透。绘画治疗这条叙事暗线展示了人心的不透明性,在科技都市的小说背景下肯定和强调了人类心灵的价值。
通过结合绘画疗法分析《克拉拉与太阳》,本文认为,乔西通过绘画进行投射、宣泄情绪,加深自我认知、进行自我疗愈,同时也通过绘画这一非语言工具所具有的象征意义,与他人对话,从而在他人的辅助下完成自我疗愈。小说通过绘画治疗所暗示的情节走向—乔西与里克注定分离—丰富了小说的主题,更深入地展现了乔西的成长过程。同时,这一过程展现了人类心灵的复杂性,表达了深刻的人文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