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悲剧中的喜剧性因素

作者: 张尚钧 刘嘉洋

莎士比亚的经典悲剧系列以复杂立体的人物塑造、精妙跌宕的情节架构与多样化的艺术手法,生动呈现了人类命运的深刻悲剧性,在世界戏剧史上镌刻下永恒的艺术丰碑。值得注意的是,其作品在悲剧内核的铺陈中创造性融入了喜剧元素,这不仅通过悲喜交织的审美张力拓展了观众的体验维度,更在戏剧结构的平衡性与人性刻画的深刻性层面实现了艺术突破,最终成就了其跨越时空的审美价值与人文意蕴。

人们总是有追求美好与幸福的欲望,并且大多数人也更倾向于观看一些具有美满的情节和大团圆结局的作品。但是,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却闻名于世,深受一大批人的欣赏与热爱。在笔者看来,这是因为莎士比亚并没有完全把全部的创作精力放在悲剧形象的塑造上、悲剧情节的表现上,而是在一些情节和人物上巧设心思,让他们做出一些滑稽的行为,赋予其喜感,适时地使观众的心情得到调节和舒缓,使整个作品也并未始终沉溺于沉闷、悲伤的氛围之中。在悲剧中,我们会为主人公悲剧的结局而黯然神伤,我们也会为剧中人物的喜感开怀大笑,让读者或观众有丰富的情感体验,这也是莎士比亚系列悲剧所具有的独特的艺术魅力。本文将从分析莎士比亚系列悲剧中的喜剧因素入手,探索作者巧妙的构思手法,以及赋予作品的独特艺术魅力。

一、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小丑

小丑是喜感的代名词,在悲剧中的小丑角色更是别有一番趣味。莎士比亚作为作家,充分体现了人类的自由精神,他似乎能够运用语言去言说他想象的任何事物,构思任何角色,表达任何情感,探索任何观念。语言是情节展现过程中不可或缺的,在整体悲剧的大环境下,喜剧效果的展现正是通过语言来实现的,同时人物形象也因此变得更加丰富立体。莎士比亚笔下人物的语言特色十分突出,如“啊,真是开玩笑!那是狗的名字啊!”“我疲倦了,让我休息一下吧。呸,我的骨头好痛!我奔波得好苦!”在莎士比亚的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乳母这一角色承担着重要的喜剧功能。作为朱丽叶的贴身侍从,她表面上忠实地履行着传递信息、协助会面的职责,但其市井化的言行举止却时常产生微妙的戏剧张力。在与罗密欧的交谈中,她戏称“罗”字起头的是狗的名字,以此来调侃罗密欧。这种插科打诨既凸显了人物性格的喜剧特质,又在悲剧进程中形成重要的情感缓冲。当朱丽叶急切地想知道乳母带来的关于她的心上人罗密欧及其婚约的消息时,乳母会故意卖个关子,说自己赶路脚累、骨头痛之类的,找各种借口,故意吊着朱丽叶的胃口,让本就着急的朱丽叶更是急得不行。与此同时,乳母在不回答朱丽叶的问题时,也直接地使观众迫切知道答案的心情更加焦急,使观众不由自主地就进入了戏剧的情境中。当听到乳母的回答之后,不仅是朱丽叶,就连观众也会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使得观众能够更加沉浸式观剧。这种叙事策略不仅强化了戏剧悬念,更通过主仆间焦急与从容的鲜明对比,成功营造出令人莞尔的喜剧效果。

而在莎士比亚的悲剧中,他更能描绘荒诞场面、滑稽人物,让其穿插于悲剧的演出中,从而收到悲喜交融、寓庄于谐的特殊效果。在《李尔王》中,弄人这一角色可谓是愚人不愚,他表面上是一副愚蠢、笨拙的样子,但我们在细心阅读和观看下就会发现弄人的话语别有一番深意。我们在阅读的时候会被弄人滑稽且荒诞的话语逗笑。这一人物形象在剧中滑稽可爱,在整体基调沉闷苦涩的悲剧情境下,添加了不少欢笑的因素。但是,当我们稍加品读的时候,便可知这些话语并非浅薄无聊,甚至有些话语暗藏玄机。在《李尔王》中,弄人没有自己的名字,一直被其他人叫作“fool”,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是个愚笨的人。“要是一个人的脑筋生在脚跟上,它会不会长起脓疱来呢?那么你放心吧;幸亏你的脑筋安在头上,尽管路再有多远,它也不用拖了鞋跟走路。”“你一尝到她的滋味,就会知道她跟这一个完全相同,正像两只野苹果一般没有分别。你能够告诉我为什么一个人的鼻子生在脸中间吗?”弄人的话语总是这样浅显易懂又带有喜感的,他以一些听起来甚至有些粗俗的语言来间接阐明一些道理。像弄人举苹果的例子,巧妙地点明了女儿加害国王的真相,从而激发国王的怒气,来缓解国王被女儿放逐的痛苦,幽默风趣。“著名莎学评论家A·C·布雷德利说:‘设想没有弄人,读者或观众就很难理解整部戏剧;去掉弄人这一形象将破坏全剧的和谐,就如同一种颜色被弃而不用,一幅画的和谐美就会被破坏掉一样。’”(张燕、罗燕子《谈莎士比亚悲剧〈李尔王〉中的弄人形象》)虽然由于其愚人的形象,国王并没有立刻认同他的话,但是经过后来一系列的事情,国王也恍然大悟,认同弄人的话是有道理的。也许,在剧中人物看来,弄人的话没有什么价值,往往一笑了之,而从第三者的角度来看,他的话语是极具艺术价值的。

《李尔王》中的疯癫意象让我们看到了近乎疯狂的世界,弄人的职业性发疯、爱德伽的装疯以及李尔自己的发疯构成了一个疯狂的世界。在这个疯狂的世界中,弄人的话语能够推动戏剧情节更加自然、流畅地发展下去,而哲理的展现不仅仅在于弄人的话语所揭示的内容,更在于滑稽的话语使戏剧的观赏性有所提高,轻松诙谐的氛围为悲剧增添了几分喜剧色彩,使得悲剧不再局限于单纯的悲伤。观众在观看的过程中可以通过弄人不时提供的笑料而开怀大笑,丰富了观剧的体验,使戏剧整体的艺术魅力大为提升,这也成为莎士比亚系列悲剧受大众欢迎和追捧的重要原因之一。

二、巧妙将喜剧因素自然融入悲剧情节之中

(一)以衬托的手法体现喜感

衬托是指为了突出主要事物,用类似的事物或者反面的、有差别的事物作陪衬,以突出原事物。喜剧是对于比较坏的人的模仿,然而,“坏”不是指一切恶而言,而是指丑而言,其中一种是滑稽。滑稽的事物是某种错误或丑陋,不致引起痛苦或伤害。古希腊戏剧中那些夸张变形的滑稽面具即为典型例证—它们通过扭曲五官比例制造荒诞感,但这种视觉上的“丑”因其明显的艺术夸张性,反而消解了现实中的负面情感体验。莎士比亚悲剧中的喜感往往是通过次要人物来表现,他们滑稽、逗笑,甚至遭人唾弃,但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小人物的衬托,才更能突出剧中主人公的光辉形象。“车尔尼雪夫斯基说:‘只有当丑的东西装模作样力图装扮成美的东西的时候,它就成喜剧性的了。’”(张小波《莎士比亚悲剧中喜剧情节衬托的艺术手法》)虚伪、自负通常是喜剧人物所具有的特点,他们通过异于常人的行为表现来触发观众所共有的笑点。莎士比亚在塑造这些人物时,着重表现他们拥有夸张的行为、可笑的语言却不自知的特征。例如,《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提伯尔特不断挑唆激怒原本因朋友的死亡而悲痛的罗密欧,最终被罗密欧一剑杀死这件事情,朱丽叶的乳母却只是大喊:“哎!哎!他死了!他死了!”这种含糊不清的话语,致使朱丽叶不明缘由地还以为是自己深爱的罗密欧去世了。这一系列误解,完全是因为乳母遇事慌慌张张,乱了阵脚而导致的,同时也巧妙地衬托出了主要人物命运的悲剧色彩。误会的产生使剧情更加跌宕起伏,将喜感带给了观众。

(二)艺术魅力:悲剧中喜感油然而生

法国著名哲学家亨利·柏格森在其美学专著《笑—论滑稽的意义》中提到:“我们可能笑一顶帽子,但我们所笑的并不是这片毡或者这些草帽辫,而是人们给帽子制成的形式,是人在设计这顶帽子的式样时的古怪念头。”我们之所以会被某个人或者某件事物逗笑,是因为它存在着某种特殊的形式。在莎士比亚的悲剧中,喜感的产生也是通过其特殊的形式展现的。在《哈姆雷特》中,存在一些双关语的运用,通过相近的读音、不同的意思来制造巧合和乌龙,也是引发观众笑料的关键。双关是我们在写作中常见的一种修辞手法,是在一定的语言环境中,利用词的多义或同音的条件,有意使语句具有两种意思,言在此而意在彼。例如,在哈姆雷特与国王的对话中,莎士比亚就巧妙地运用了“sun”和“son”的双关。这两个谐音的双关词运用饱含了讽刺的意味,有的译者只翻译出“太阳”的意思,忽略了“儿子”的意思;有的译者则正好相反。意思的缺失就会使情节发生起伏,往往会产生一些误解,喜感也就油然而生。

莎士比亚悲剧的艺术魅力为世人所公认。其中,喜剧色彩的巧妙融入更是极大提升了这些悲剧作品的艺术价值。塞缪尔·约翰逊在《莎士比亚戏剧集》序言中是这样评价的:“莎士比亚不仅本人兼有引起读者发笑和激起读者悲伤之情的本领,而且能在同一作品里达到这样的效果。”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中,莎士比亚就多次展现了喜剧情节与悲剧情节的穿插。凯普莱特与蒙太古两大家族的世仇构成了戏剧张力构建中的核心叙事动力。当这对宿敌在维罗纳街头不期而遇时,莎士比亚通过罗密欧与提伯尔特的行为对比制造出强烈戏剧冲突:深陷爱情的罗密欧因朱丽叶的血统身份而竭力克制,而好斗的提伯尔特却不断以侮辱性称谓挑衅。这种剑拔弩张的场面在提伯尔特夸张的肢体语言(如拔剑起舞、跺脚咆哮)与罗密欧隐忍退让的对比中,形成了典型的莎士比亚式闹剧场景。但往往是这样混乱的局面使观众得到了丰富的观赏体验,人物夸张的行为不禁使观众开怀大笑。然而喜剧的氛围维持没多久,罗密欧的朋友就被提伯尔特借机杀死,罗密欧大怒为朋友复仇杀死提伯尔特,这也为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悲剧埋下了伏笔。同样在这部作品中,朱丽叶为了逃避与身份高贵的帕里斯伯爵的婚礼,寻求神父帮助后,决定采取服药假死的办法。在我们现实中看来,这是一种非常愚蠢的办法,自然我们在观看的过程中会不自觉地嘲笑女主人公的这种做法。但是随着剧情的发展,罗密欧不知道朱丽叶假死的情况,竟然信以为真,认为自己心爱的女子为了逃避不愿意的婚姻而浪漫赴死,他自己掘开了墓穴掏出随身携带的毒药一饮而尽,与朱丽叶一同赴死。明明前一秒我们还在为朱丽叶愚蠢的做法而哂笑,下一秒莎士比亚就把剧情来了一个大反转,相爱的两个人相继死亡,之前还轻松诙谐的氛围急转直下,带给观众的是惨烈的死亡结局。

三、悲剧中喜剧因素出现的作用

(一)调节激烈的冲突,美化整体观感

“观众的特点就是他们的感觉比任何组成这个共同体的个人更灵敏。他们以一种更急迫的心情进入诗人为他们提供的哭的来由,他们感受的痛苦更剧烈,眼泪来得更容易、更汹涌。”(弗朗西斯科·萨塞《戏剧美学初探》)悲剧情节往往通过激烈的矛盾冲突来展现,无论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中两大家族不可化解的矛盾致使他们二人的爱情不得善终,还是《李尔王》中父女之间的爱恨情仇,又或是《哈姆雷特》中的哈姆雷特为父报仇而做出的一系列举动,都是由一个个冲突矛盾构成,给观众以强烈的情感冲击,会不自觉地为剧中人物的经历所揪心。这时,适当的喜剧因素的融入就显得尤为重要。剧中次要人物滑稽的语言和行为,给人们带来情绪上的调节,非但没有让人们一心沉浸于悲戚伤感的剧情中,反而获得了轻松愉悦的观剧体验。这种巧妙的融入,有效地缓解了剧情中激烈的矛盾冲突,起到美化整体观感的作用。

(二)符合大众的观剧心理,为戏剧的传播作出了基础性贡献

“不管是什么样的戏剧作品,写出来总是为了给聚集成观众的一些人看的;这就是它的本质,这是它存在的一个必要条件。”(弗朗西斯科·萨塞《戏剧美学初探》)人们总有追求美好与幸福的心理,无论在虚拟世界还是在现实世界,我们总是期望事情朝着一个好的方向去发展,最终获得一个圆满的结局,这也是喜剧历来为人们所喜爱的重要原因之一。那么,一部主题是悲剧的作品要想获得人们的青睐,就总是需要一些喜剧的情节来支撑,否则将会有一大部分人因听说这是一部悲剧而被劝退。就像有些悲剧在演出之后,主办方会安排加演喜剧。相反,如果一部悲剧作品被人推荐说是虽然结局是悲的,但是它的情节十分有趣,甚至有搞笑的成分在,结果就会大相径庭了。莎士比亚的悲剧之所以成为经典,是因为它们精准地捕捉了观众对于人生幻灭感、无力感等复杂情感的审美需求,并传达了在荆棘密布的道路上人们依然要奋勇前行的伟大精神。我们在为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悲剧所黯然神伤的时候,不妨换个角度看看:既然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家庭宿怨定然不会使他们在世的时候顺顺利利地在一起,那么他们以共同死亡的方式长眠在一起也不失为一个圆满的结局。或许并非所有人都能接受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结局具有某种圆满性的观点,但不可否认的是,莎士比亚在这部经典悲剧中巧妙地融入了喜剧元素。事实上,这种悲喜交融的创作手法恰恰构成了莎士比亚悲喜剧的独特艺术特征—既不同于传统喜剧的轻快基调,也有别于纯粹悲剧的沉重氛围,而是通过情感张力的多重变奏展现出人性的复杂面。因此,莎士比亚的悲喜剧有资格也可能被“独立归类”。我们会因滑稽可笑的弄人而发笑,会因乳母故作姿态的行为而嗤笑,会对波罗涅斯讨好主人的嘴脸忍俊不禁。诸如此类的小喜感不时穿插在悲剧的情节之中,让观众不自觉地沉浸于情境之中,与剧中的主人公一同经历,并深深为莎士比亚戏剧的艺术魅力所打动。

莎士比亚凭借其卓越的文学素养,创造出了不朽的文化瑰宝,在世界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遗产。尽管在他的悲剧中融入喜剧元素并非他首创,但他开创了独具特色的悲喜剧风格,使得他的悲剧系列作品能够代代相传,至今仍闪耀着璀璨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