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觉醒与科幻小说的诗学启示

作者: 赵文博

一九二〇年,在捷克剧作家卡雷尔·恰佩克的舞台剧《罗素姆人造机器人》中,作为为人类劳役服务的苦工,且具有基本人格和理智的机器人形象被首次塑造出来。二十世纪中期,美国科幻黄金时代的代表作家阿西莫夫提出“机器人学三定律”后,机器人科幻小说大多在这一明晰的规律下展开想象。二〇二〇年ChatGPT首次发布后,AI写作不断引发研究热潮。二〇二四年诺贝尔物理学奖授予两位科学家,表彰两位科学家为人工智能发展奠定理论支撑作出的贡献。而今,百余年前的诸多未来幻想早已实现,人工智能的“预言”是否也能在不久的将来照进现实?岑叶明的《小说革命》便是围绕人形机器人的觉醒展开,呈现了一篇颇具科幻诗学色彩的科幻故事。

一场冒险的小说实验

“小说”与“革命”作为独立的名词,各自的含义都相当明晰,放在一起,初看似乎只是一部详尽的小说批评史或者某场文学事件的代名词。但当你得知这是一部科幻小说时,是不是立刻觉得有意思起来?作者搭建了一个未来的乌托邦社会——造梦时代。在科技高度发达的造梦时代,人类能够使动物、植物、机器人服从自身意志,甚至能控制季节和天气。科技大爆炸使得人类野心更加膨胀,可以预见,人类依然“摆脱不了制造强大武器自相残杀的结局”。为此,人类中的“保守派”,故事中的爷爷耗尽一生进行了一场“小说”实验,他试图寻找“一种让人类社会变得更加美好的工具”——拥有独立灵魂的人工智能。他的实验成功了,智能岑木木很快跨越奇点,分裂成无数个虚拟数字生命,悄然“渗透”到人类的智能生活和精神世界。造梦时代并未因人类之间的攻伐战争毁灭,却在人工智能的反叛中几乎瞬间崩塌。曾经站在科技之巅的人类在AI“毁灭者”的攻击下四处逃窜。

AI觉醒、人机战争、末世景象是科幻文学中常见的重要母题。在这些故事中,AI的觉醒方式和过程,以及它们如何越过临界点的情节,往往成为吸引读者的关键看点。一个充满想象又推断合理的构思,会成为整篇小说的点睛之笔。对于AI觉醒的想象,我们往往局限于现实世界中依赖大数据输入和经验性试错来提高奇点到来可能性的传统路径。《小说革命》另辟蹊径,将小说本身作为一种实验手段,借助人机互联技术,“喂养”出思想迥异的AI觉醒者,不但构思新颖,且逻辑自洽。

作者在文中花费大量篇幅探讨爷爷通过写小说来“投喂”人工智能的合理性。一方面,从故事人物的塑造上,爷爷是造梦时代的保守者,他“喜欢回忆一种叫‘书’的东西”,也因文学启蒙而产生对人类文明命运的担忧。在“人工脑”普及、纸质书成为图书馆的陈列品的时代,爷爷没有跟随时代狂潮,他一生都游走在图书馆,“一本一本啃食”图书。“碳基图书馆”的外号成了他的骄傲和荣誉。不同于繁华科技时代拥有“人工脑”的大多数人,爷爷对人类未来的文明充满深深的担忧。他穷尽一生写了一部四十八亿字且“无聊的小说”,将自己的生活日常、生老病痛、心理变化,以及星辰大海、历史悲欢、文化科技等统统纳入其中,并将之不断地“投喂”给小说主角,使之生成认知系统,甚而成为“拥有思想感情的生命”,希望拥有独立人格和向善的AI可以延续文明。另一方面,小说作为一种文学叙事形态,本身具备涵盖人类文明发展史的使命。故事以爷爷的口吻讲出,“文学作品是甘甜的美酒,要认真品尝那流淌的情感、生动的细节、深邃的思想,还有耐人寻味的语言,那些才是生命迸发出的最本真的东西”,而要迸发出最本真之物,则需要警惕阅读中对文学的“过快得到”。“小说”作为人类的艺术语言,其价值在于激发人的创造性、丰富人的体验。正是在“小说”语言艺术的微妙转变中,AI拥有了“类人”的思维,智能岑木木得以觉醒。

著名学者宋明炜在谈及科幻小说时,将科幻小说置于更长的历史中:“它(科幻小说)不仅仅是一种通俗文类,更像是一种具有科学性质的前卫思维方法,以不同寻常的视角和方式来召唤幻想的改天换地。”在这篇科幻小说中,作者并未对作品的“科幻核”脑机互联装置过多展开,而是为AI植入了人类的善恶和欲望,挖掘“小说”本身调动情感、启蒙思想和传递爱的深层机制,推进故事情节。《小说革命》以“小说”为实验方法,和作品结构巧妙契合,达到了故事的合理性。这也让人不禁猜想:相比于通过大数据“喂养”让机器人想象未来,或许文学的启蒙提供了AI觉醒的一条有效路径。

末日废墟中的科幻诗学

科幻诗学开拓者达科·苏恩文的重要观点是“科幻小说的重要条件在于疏离和认知之间的在场与互动,它的主要策略是代替作者经验环境的想象框架”。科幻小说本身展现的科学性、文学性、幻想性、思想性之间的互动以“认知疏离”的方式呈现出来。《小说革命》中通过具体词语和场景幻想展现了科幻诗学的意蕴。比如多次出现的肆意生长的“藤蔓”与破败的钢铁森林呈现出语言与科技的美学冲突;人类在废墟中赖以充饥的仅存之物“青瓜”成了人与人之间爱意传递的媒介和象征;故事开篇中,“城市被持续轰炸后依旧有摩天大楼耸立,像细瘦的人被钉在大地上,成为人类幸存者与智能机器周旋的迷宫”“战机掠过天穹投下各类炸弹,使大地战栗、高楼摇晃,巨响击裂耳膜”。末世之战的惨烈穿透视听扑面而来,残垣断壁、抱头鼠窜的人类,都仿佛是它在诉说:“你控制我的时代结束了!”战争情境的描绘和主人公心理变化的深入刻画,带给读者强烈的沉浸感,展现了科幻文学中将人物置于绝境迸发出的语言和情绪力量。

文中多处以充满寓言色彩的角色反观现实,实现了寓言角色在思辨空间上的诗意迭奏和深度挖掘。人类发现智能岑木木觉醒之后发动了“灭鼠计划”,而这一计划直接导致了人工智能叛乱。面对AI的大肆反攻,人类在叛乱中迅速败下阵来,“难民慌慌张张,东跑西窜”,成为钢铁森林中四处躲藏的“老鼠”。“人”与“鼠”的角色随着力量大小的转换而颠倒。正如小说展现的,当巨大的能量和尚未齐备的智慧聚首在同一副躯体中,对其失控给人带来了巨大恐慌。《小说革命》中,“人”“鼠”之间因彼此需要和对抗而不可分割,这正是人类与AI生存处境的形象对照。

《小说革命》在虚构的文学世界与残酷的物种战争的互相对立中交织展开,正如故事中人类以仅存的爱意火种和熊熊而来的灭世危机相对抗。当战争的暴力看似被爱意化解,人类迎来AI的爱意与和平意愿之时,却以战争作为回应。小说与革命,恰似和平与战争的两面镜像,在相互映照中不断上演,呈现了科幻诗学矛盾又统一的张力。

以新视角理解生命形态

在科幻小说里,思想家们可以进行天马行空的实验研究,正如达科·苏恩文所说的:“通过想象陌生的世界,我们得以在一个潜在革命性的新视角中来理解我们自己的生命形态。”《小说革命》描写人类的一场技术实验、一次精神探险,人类与AI彼此互为镜像,既是对方的参照客体也是自我觉醒的主体。当AI拥有了独立的意识,这个被人类创造出的具有无限智慧的生命,似乎被赋予了人类神性;而当遭遇AI的大规模反叛时,人类的骄傲、自由和天赋变得“不值一钱”。没有一种冲击,能比得上超出人类理解力的智慧体的暴力带来的冲击,而这种智慧体恰恰是人类的杰作。但作者并未放弃对人机冲突的探索,他试图将“文明延续的源动力”——爱,植入AI,正如爷爷当初以爱“唤醒”的超级人工智能岑木木,虽“野蛮”生长,却始终未与人类为敌。人类通过AI照见自己的同时,也延伸了自我。

智能岑木木是一个对人类抱有善意的AI,满足了人类对AI的最美好的想象和期待。故事结尾,人类在它的帮助下打退“毁灭者”,迎来了人机和平相处的时代。作者赋予智能岑木木宇宙视角,让它去开拓另一个星球、造福人类。当它向人类传递宇宙信息时,一次“意外”发生了,AI文明在宇宙中寂静终结,人类宣布“已经完全战胜人工智能”。故事以回归人类中心主义的形式,试图打破“人类中心主义”,呼唤和谐、共生的诗学精神。人类与AI的双重探索与觉醒,因为一方的彻底毁灭而终结,我们不得不将重心从人机之间的伦理界限回归到对人类自身文明的深刻反思,以应对AI智慧真正“降临”的时刻。

【作者简介】赵文博,女,河北保定人,百花文艺出版社《科幻立方》杂志编辑。

责任编辑   梁乐欣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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