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泰山的细处
作者: 周荣池汪曾祺在其散文《泰山片石》一文中引了张岱的话:“泰山元气深厚,绝不以玲珑小巧示人。”又说,“这话说得是对的。大概写泰山,只能从宏观处着笔。”这些话是汪老一九九一年夏天写下的,乃是先生应泰安所邀游泰山所写,同行者有林斤澜等作家。三十二年后的冬天,作为小老乡余游至泰山,得《泰山心影》一书并见此篇,颇有感触。奈何才情不及前辈,则从细处落笔,作十余则短章以记之。
岱庙的庄严
岱庙是泰山的扉页。
为一座山立庙,使得山比神更具形式感。神是山的精神,有山石做介质的精神更扎实。我们迷恋虚无的形式,是因现实太过丰沛,然而我们不能忽略真实的存在。实物及其指代和寄托的日常,更应被我们关注和理解。俗物是我们的命数,更何况山石并不世俗。
登泰山而先拜庙,有一种明确的仪式感。扉页的目录或提要,哪怕空无一言,都有强烈的指示性。庄严是需要形式来表达的。比如乌龟驮着的碑、活千年的柏、刻满信仰的经幢,又或是落下黄叶的银杏,都是诗性而真实的形式,值得我们一一地去琢磨。山岳或者庙宇其实只是一种形式,其神性可能彰显于细处。细节比宏观更有力量。比如一片树叶比枝干有力量。没有细节无以成为宏大。岱庙作为泰山的前奏,也需要无数的细节去操持。
岱庙的城墙和屋舍十分庄严,山似的庄严而默默无语。所有的词都显多余,就连那些匾额条幅都是虚浮的表皮。石头成了山,就像山有了“岱”这名字,一切外在都不是冗余的。一脚踏进沉默的门槛,时间山石一样冷静。且不必多言,千百年来那么多人留下吟咏,如风而去——对待山或庙,聆听是最好的修行。
龟驮着的碑
龟虽寿,但不如山石。但用山石作龟,就像把字刻在碑上,是一种倔强而深刻的办法。
最大的碑是宣和碑。驮碑石龟仰头,鼻孔朝天,露两颗古怪的牙齿。龟的牙齿平素很少见,但在石头上既然露出来就缩不回去。和石头打交道是一言九鼎的事,断不可以改变。一切都是定稿,不管你有什么杂念或者奇思,石头上定下来的情形就像对着天空仰起头颅一样,笃定而骄傲。这种办法即使神圣如皇帝者也要遵行的。皇帝也有不自信的时候,或者说他们其实大多数是不自信的。比如宋徽宗。
文章是翰林学士宇文粹中写的,额首为朝散大夫张漴所题。这好像又与赵佶并没有关系。但他是知道这一切的。如果不能说是他的预谋,他至少是清楚和支持的。他知道文字和石头的厉害,可能比皇权还要坚固。所以万历年间山东巡抚李戴等人在背后题的“万代瞻仰”四个字,其实是点出了石头和文字的坚硬。人的情绪和面色表情不如乌龟的恒长。虽然这一切都是人亲手所为。不自信的恰恰是人自己。
众多碑碣中,《宣和重修泰岳庙记》规模最大,可表情也已经漫漶不清,就连这四个字本身也可能模糊或者消失。可究竟什么能够像神龟一样永寿呢?不知道谁能回答这个问题。也正因为如此,人们就设立了这些永恒的问题,让它们立在石头和风雨之中,发出一代又一代的疑问。提问是一种很好的抒情方式。无有定论,也不在意答案。这一点也不空洞,也并非因为一切都依附在石头上,只是虚无的东西才更可靠和漫长。比如神龟的表情就是虚拟的,不信你仔细看看。
柏树的年纪
一棵树要长几百年甚至过千年,那是多么孤独的事情。
因为要生长、要呼吸、要思考,一棵树会因为生命的绵长,而恒久地处于孤独甚至悲伤之中。可惜人们还要惊叹或者赞美它。许多人都不知道或者罔顾长生的孤独。所以我常觉得柏树并不是一个美好的意象,至少它不该引来那么多的喜悦。分明是陪伴虚拟的神或悲伤的死,却要用生长来证明和陪伴未知及失去。
万古长青或者松柏长存,是一种很残忍的表达。那些巨大的柏树,就表达着巨大的悲伤。但人们对此熟视无睹。那些苍老的树干只有一些倔强的绿,支撑着人们自以为是的信念。它们应该和万物一样享受生老病死,而不是在没有尽头的未来之路上沉默无语。有一棵柏树分明已经死了,它应该像一个汉子一样倒下,在泰山脚下,在有温度的土地上,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相信土地、成为土地。尘归尘、土归土的日子,才有盼头和情调。死守并不是什么高明的办法。我们分明是惧怕死亡的,却又要坚守着对抗。坚韧是一种品格也是一种辛酸。当然美的东西往往就存在于撕扯之中。
这里有几棵柏树是汉武帝手植的。人们在讲述的时候,甚至连“相传”这样诗意的词都不用。这是一种笃定的信念。某人手植的可靠性,表现的是一种庄严。其时未必庄严,是日后长出的枝叶深含欣欣向荣的古意。有古意又有生命力才是后人真正在意的。柏叶以新换旧,是代替也是接续。没有改变或生发的接替难得有大境界。比如《项脊轩志》中的那棵枇杷树,虽然为妻子手植,但茂盛的深情并不在当时,而在多年以后见它“已亭亭如盖矣”。
我们对汉武帝手植的柏树有深情,是因为我们内心非常丰茂。
经幢的态度
经幢有一种明确的态度。它不是遥远的历史,不是华美的风景,也不是模糊的传说,刻在经幢上的字比一般的字要坚定。经文的每一个字都有立场和道义。它们合在一起是慈悲,分开来也仍有各自的信念。一尊经幢,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生活里有“经常”这个词。“经”是一种常态,更蕴含着一种恒长,所以人们对“曾经、经过、经常”有莫大的膜拜。汉武帝所植的柏树旁,一边立着《水经注》的话。这样一切就不容置疑。这就让一棵树更加接近我们期待的古代。这不是一种注脚,而是一种办法。将曾经生长成经常,经幢上面的字就演化成树的根须,紧紧地深扎在大地上。即便是石头,哪天真的会倾颓,但长在泥土和人心里的根须会常在。坚强的东西往往有细致的根由。
银杏就会柔一点。比如同样是酒,它是用温和的方式去燃烧。它长在经幢的上空。生怕因俯视日常而不恭,就把凝结的四季平安都落下来。金黄的一片叶子落下来,经过经幢的天空,伏拜在其脚下。一片树叶形成了一大片。一片就是完整的四季,一片如海都是靠一片片独立的存在。这就像经文里的每一个字和一整篇,都有着一脉相承的庄严。银杏守着经幢,也读懂了人间的信念。那些落下的叶子,就像一遍遍地诵读经文般虔诚。人和树一样,在此自动失去杂念。
顶上有神兽的表情,说不出是什么意味。这是每一个经历者的事情。有些人视而不见,有些人深刻解读,有些人能看到阳光或者绝望。这都是各人独到的事情。
这个角落的细节也有可能是“最泰山”的,它们与这世界的交流办法是处之泰然。
九个半古字
“字”虽有实相,但长处在虚。或者说“字”是虚实之间的某种联系。
作为一个靠写字为生的人,我以为世上好多事情,正是被“字”害了的,因为“字”往往最不能代表真相,可众生却偏偏期待意义在含混的字里行间,能找到无法被确认的真情实况。许多人愿意写字,并且刻在石头上,因为刻在石头上也许会可靠一点。作为后人我对此并不乐观。
岱庙里的一块刻石,李斯的字仅存九个半。这里“仅”字含可惜的意味。但这也正是可喜或者可怕的事情。九个半字从秦朝到今天没有被忘记,并被称为“李斯碑”,其中有着惊天动地的历史。但至今能依旧安然矗立,却是日常的安静所佑护。从颂“秦皇始皇帝德,明其得封也”的一百四十四字,到由胡亥命其重写下的七十九字,再到乾隆五年(1736年)一场大火中不翼而飞,直至只剩下九个半字。
乾隆五年(1736年),这个时间节点是一个富有意味的存在。李斯碑的九个半字的残片,好像成为莫大的尊严。这比照起许多人的书写,有一种古怪的意味。比如乾隆的字好像是常常能见到的。他大概是用努力的实践,让自己成为文化“网红”。一个乐意经常到处写字的人,其实常让人们私下里不乐意。如果一个人吝啬,反而能引发人的好奇和兴致。看来“乐意”是一个充满险情的词语。好比乐意将他所有自己觉得美好的东西都罗列在某个瓷瓶上,就形成了属于他自己的辨识度。可惜后人读书虽然未必有他认真,讥诮他为“农家乐”审美。可见他想用“御制”二字来威吓日常是艰难的。而李斯的字把皇帝的事情都省略了,残余的那几个字却证明自己完整的荣光。这说明避实就虚的“字”,有一种莫大的尊严。
山泉或铜亭
“泉”比“水”更有意境。或者说“泉”有自己独到的意境。
山泉被包装得有些虚浮,让人们更在意它的形式。但它仍是一种独特的水。河水东流,瀑布与雨奔向大地,而山泉则努力地奔向天空。奔向虚无并不是一种实际的见识,可能是一种空洞的情怀。现实太过于实诚了,所以人们向往虚无而不可得的日子,以此来抵抗日常。这也是文学还有用的原因。所以说,山泉算是有诗人气质的水。泰山作为山并不算高大,但它的伟大在于拥有许多虚美的气质和意境,让人们觉得无比虚无高大。真正不可及的高大反而显得有隔膜,所以泰山是人间的山,是在世佛,人们要为其立庙。
山泉也被供养起来。为表现它的意趣,人们又养了鱼。那些鱼像草木一样慈和,在山泉的语句里怡然自得。鱼的快乐在于它们乐于接受水的口风,只与其周旋而不忤逆。这种鱼的日子也暗示虚空,它们无须想到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常,它们只要优雅地悠游就好了。
对此,它们心里有铜亭一样的信念。
原在山顶碧霞祠的金阙,清初移于山下灵应宫,后移入岱庙。这是一种错误的做法,但又可能是一种正确的做法。让铜亭回到大地,而不是在高高的云天间,让其代表恩慈的心念更亲切一点。高高在上的应该是云天和高山,触手可及的日常才会更容易让人靠近。然而它又无实指,和山泉一样是一种象征与虚指。它们都只存在于人的眼神之中,没灌溉土地或避风避雨的实功,这并不阻碍它们成为一种明确存在的精神。
没看到铜亭的金光闪闪,抬头看见作为背景和主题的高山巍峨在目。一切才刚刚开始。
天上的街市
坐索道上山,并不是什么先进的办法。钢铁和电力只是优化其外在的形式。索道依旧是一种古老的形式。这对于徒步者来说是另外一种乐趣。有些人觉得古意就是繁复或者缓慢,也并不十分正确。由索道上山,只几步就见天街。牌坊上的题字高古又亲切。亲切的是南京人武中奇所写的高古的字。天上的街市,在一座牌坊上拉开序幕。
人们往往有一种朴素而坚定的心态,他们愿意守着平静甚至慵懒的日常。比如把山道变为街,变为和山脚下一样无特殊意义可言的街。街上除了滚滚红尘的人群与面色,一切陈设和内容也是通俗的。不客气地讲,大概是义乌的商品和流行的吃食,这恰是极好的状态。我们更愿意过俗世温暖的生活。脚板已登极天街,为何还要奢求空无一物的仙境?我们明明知道仙境并不存在,或者,我辈无能登临,那深陷平俗的红尘有什么罪过呢?我们的艰难常常不切实际。把肉身交给踏实的平地,让庸常云端都是高妙的事情。能坚守的才是真神。
这让人觉得天街过去的孔子庙太过于严肃,不过孔子庙道上有“望吴胜迹”。孔子与颜回登临泰山,看到千里之外的吴城。他问颜回看见了什么,颜回说看见城外有一条白绢。但孔子看到的不是虚无的白绢,而是一匹白马。一匹马比一条白绢更实在。孔子千里望吴,并不在意神迹和虚空,在意的乃是实物、俗物,把遥远的千里之外变成了生机勃勃的现实。这是天街一路上的氛围。活在俗世好啊,琳琅满目、生龙活虎、念念不忘,这些都是好词,况且又生长在天街之上——天上的人也眷念人间。我们从人间而来的事实,岂不是更美吗?
神憩的宾馆
本不想在意一处宾馆,后来我发现这是自己无知。在汪曾祺的文字里见到过这家宾馆。不仅仅是因乡党曾住过,也不是他四十年前就有过记录,而是我体味到这处吃住之地的不同凡响。入房后推窗而不能。透明玻璃外的巨石与目光对峙,这也是一种奇妙的风景。和海景江景相比,面对一处沉默不言的石头,好像更有哲学意味,似乎此行是为悟道而来。这其实也未尝不可,哪里有苦寻即可得的道?只是遇见可能是有所思进的机缘。当然对一个平原上的人来说,平素连山都难遇见,想见到一块石头便有所开悟,那也是不可信的事情。
山上的菜味道不错。听说菜蔬吃食现在上山仍然艰难。有一条索道主要运下山的弃物。挑山工仍然不是一个遥远而过时的词语。有人竟然在桌上不安起来,说吃这样的食物心中不忍。我觉得这多少有些矫情。我们同样是劳动者,爬上山来,得些有趣的心思示人也是一种辛勤和善举,这比一味的嗟叹来得实际。那些自以为是的慈悲,其间实际上暗含着某种并不平等的观念,非真正的大慈大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