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性主义的花朵

作者: 绿窗

1

叫老婆子花,也已误了它二八年华。

初春,羊群细细走过石头坡,把微温的腥膻气丢给一丛丛花朵。每朵独立一挺,深紫六瓣,瓣瓣丰腴,像芍药,像木槿,而那一管浓墨刷出来的花苞,俨然郁金香含蓄的品质。兜底一撮金黄色雄蕊,拱着一束紫黑色雌蕊,反差惊艳。这密布绒毛的小婴儿,醒来就吱吱爬上颜色的峰顶,喵一声打破枯涩的北国,是得春神关照了。却不是花,是萼片,待传粉后脱落,一团泛红的白丝迅即膨起,每丝对应着一个瘦果,长长飘动着,一朝成熟,布之天下。朝为紫衣女,夕作白头吟。最初挖野菜的妇人心头一热,“老婆子花”脱口而出。

它的学名却叫白头翁。是雌蕊群发育成白毛,如何偷换性别,又误了它母性风华?当是男性掌控话语权,凭主观臆断,媪就变作了翁。但民间不买账,蒲公英也以雄性立,我们偏叫婆婆丁。这些戴着男性主义桂冠的女性主义花朵,天生有春心,具傲骨,倔强或对抗,老也不畏缩,苦壮有劲,愈挫愈勇。

当五六枝白头老婆子花挤在一处,分明河边老榆树下,一群壮实的或颤巍巍的婆姨凑着头聊闲。又聚来尖酸刻薄兔子酸儿、四处划拉鸡爪草、顽强求生马蛇子菜、瘦骨嶙峋猪毛菜,细巴连纤驴笼头尖儿,咋说咋难听的老鸹嘴子,只用些唾沫就把一些人五花大绑,一些事定了乾坤,一些事白描得紫蒿烂青。十八般表情都是讲究的武器,对着虚幻的台上一顿乱搠,轮番登场的人偶不知不觉被剥得支离破碎,又飞针走线错位对接,个个民间毕加索。

榆树下就是植物大课堂,二大娘则是个拔尖儿的老婆子花,矮瘦纤弱,嗓门细脆,胸腔里装个小马达,源源不绝地开出浓郁的花。眼睛倍儿尖,瞅准了一锥子扎出窟窿穿针而过,仿佛给鞋帮上鞋底儿,麻线再扽上几扽。结痂也要揭开再摆一道捋捋皮子,这个臭棋篓子,那个二逼扯业,而自家则约等于嘎嘣脆的精豆子,没缝隙可钻,没啥话把儿让人拿捏。哪来的自信?分明傲气加刻薄。关键谁也不认真拿捏,搜葫芦条、择蘑菇的,织毛衣、纳鞋垫的,不过图个乐呵,有时说恼火了就愤愤走人,也有隔阂的几番云手则通透了。

榆树下也是能量大营、活力气场,蔫头耷脑精神倦怠的,要时常来补补针剂醒醒大脑。泥沙路、水泥路、柏油路,带出去的多带进来的少,榆树下论坛渐渐青黄不接,唾沫功力大不如前。眼神明显卷刃,牙齿刀枪入库,咀嚼几回自个儿咽了,哪有闲津唾别人的命?且观者稀疏,千宗万宗奇葩事充斥云端,早见怪不怪,面孔便多了些慈祥,不戳人家肺管子,反想锦上再添三朵,活明白了。明白了反无趣,脑筋好的搓麻去,挪过来好几个,一个比一个糊涂还摔着扑克,中风后遗症的口齿不清,利落的耳朵又聋,能打岔儿也是乐子,但你说城门楼子,他连胯骨轴子都扯不出来。

枯坐半天无鸟事。榆树下只余一朵风中刮歪的老婆子花,一步一趔趄走来,迎风两窝子泪,一排烤瓷牙露出来,似笑似哭,又掏出格子手绢擦眼角,撩一撩薄薄的灰白头发。

撩开发黄的旧日暮霭,油灯火盆黄昏时,街头充斥着迷离的眼,飞扬跋扈劲儿,活色生香,看那小火苗一起,不知谁将被煸烤得死去活来。

2

是白姑娘,端着左胳膊缓缓走来。白是因为晒不黑,别人脸山药皮般麻麻沙沙,她不抹雪花膏脸仍像胰子一样光滑,像过年的窗纸白得透亮。半个月没出屋了,皮肤愈发白得怯怯的,有些浮肿。说出工时下山一脚踩空,摔坏了胳膊在家养着,白天都拉满厚窗帘。

“像女人坐月子,捂得严严实实的。”杂七杂八的小阴风飕飕地可着胡同扫。榆树下虚置的舞台久缺主角,长枪短炮仍勤于擦拭,单等她哪天一露头,就开锣。

她迟疑着,惧怕那些尖嘴的马蜂、嗜血的牛虻。要么走后街,没有人聚集,可家家门口坐着一两位老神道,沉默无害,但那混沌的眼睛分明是九齿耙耧子,把路过的形物暗暗剜肉剔骨抓抓挠挠,没事时走过都觉肉皮子被耧得青紫,眼耳口鼻甚或心肝脾肺肾等拽一地。拘谨着走到头,那些丢失的五脏五官才飞回重组。

就走榆树下,要杀要剐走一回。她堆着笑,恨不得连着几个后空翻蹬过去,却被万分关切的奶奶婆子们绊住,盯着她眉毛是否散了,眼角是否松弛了,吸着嗅着,说道:“哟,白姑娘竟然抹了雪花膏。”敏感话题也被黑乌鸦婆子拎出来,“大白天拉窗帘不嫌闷热?”她一惊马上反馈:“大娘脸上黑雀子瘊子又多了,晒的吧?”趁那婆子摸脸的工夫大步穿过重重“关隘”,留两条粗黑大辫子断后,一枚深紫发夹拦腰掐住,正像一瓣老婆子花随走势微微闪光。

她羞惭,也想要修成老婆子花了,脸皮涂厚,有一身绒毛护佑。可别小瞧那细微的绒毛,进入柔软的内脏就是无数小刺,是特制的铠甲。然而她路过之后,一种下沉的偏腥的气味浮散,那黑乌鸦婆子啧啧叹叹,头一扭,嘴撇到后脑勺去了。

“恶露味,还挺大的,抹多少雪花膏也遮不住。”

“过年刷墙的大白刷脸上了,辫子甩南山尖去了,成光荣了呢。”

斧钺锤叉们纷纷投去,影子下场了枪尖仍追着乱扑,将“恶露”那个血迹斑斑的词叉入她耳朵。露水露珠,洁净纯美,收集了还可煮茶,“恶”字一当头即刻浑浊不堪,把所有的好都带坏了。她乍冷乍热,周身湿答答腻住了,大热天依旧长衣长裤,总想遮住什么,却仍然暴露在白光光的战场上。两军对垒杀声一片,一方是她,另一方还是她。一个总想逃跑、想销声匿迹、被母亲骂得狗血喷头怯懦的自己,一个是褪去所有布丝、围着一圈树叶、拿枪杆子与风车搏斗的瑟瑟的自己,风车呼啸着甩出飞箭,她肤质皲裂,搅出一团团的血。

那就是恶露?本以为经受了榆树下考验,这词又打倒了她。她疾行至小阳坡湾坐下哭。那也是羊道,一墩老婆子花生在道边,羊蹄子牛蹄子驴蹄子,人脚轮番踩瘪了,踏折了,歪出去照样开,被蚂蚁咬噬了也开,颜色浓紫,香气不减,籽实照结,子子孙孙散开去。

“人啊,明的暗的,谁没受过一大堆委屈?”她想起母亲的话。往前看,几年几十年过去,旧事破事早瓷瓷实实压在脚底下,发酵成肥料养人了。她盯着这花,眼里有了花的倔强。

3

人群里破天荒没有二大娘。从白姑娘病起,她就缺席榆树下的论坛。

此时她在河边洗衣,看着大丫怯怯地走过被围攻,使劲儿以棒槌捶着衣服唾道:“这帮摇头草。”却忘了自己也是街头话题制造者,一直钻探别人家的缝隙,双手抡扇子出击,没想到现在有人欺负到她头上。苍天就是个大筛子,谁都可能漏下去遭遇口伐。白姑娘是受辱的木偶,畏缩不敢出门,二大娘提了提线轴推出去,曲儿由她主唱。

“永远不见人吗?又不是你的错,看谁敢打你牙齿(打牙齿,方言,调侃的意思),我坐在她家柜盖上骂三天。”

绝不假。前些天白姑娘总是呕吐,以为是寻常胃病,二大娘带她到村医家拿药。

医生放下锄头,净手,为白姑娘诊脉,二大娘倚在炕头叨叨。医生示意她安静,凝神号脉,按平时早把病理说得头头是道,此时却严肃起来,沉吟着不动声色:“这病蹊跷,肯定不是胃病,我看不了,赶紧去镇医院化验,越早越好。”

那时村里看病吃药不花钱,串门聊天就算看病拿药了,十分自在。二大娘以为医生小气,连个手写药方也不给,脸拉得西葫芦似的,等回来不摆他一道。

傍晚二大娘讪讪来了,是特意拿一拿话,说出医道高明体恤人心的话。彼此心知肚明,都未明说。狡辩、遮掩、手段,在医生这没用。医生一上手就摸出了滑脉,往来流利,珠玉滚盘,节奏明快。但白姑娘还没找主,不能说,还得捂紧,要不生嫌隙。

至于外头乱雪纷纷,实在有赖于二大娘牛逼烘烘的天女散花。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乡间自由恋爱稀有,顶多眉来眼去,这都有了劈头盖脸的霹雳。镇上回来二大娘一路问,大不了及时嫁过去,也不算掉价。白姑娘只掉泪就不说,二大娘窝火,连三别四照她肋下“三转一拧”,这是嫁人要彩礼的说法。

白姑娘诺诺说。要么是个黝黑的早晨,她去地里薅草,露水硕大衣服扑透了,她蹲在道边拧裤腿,滑下山窝,好像黑瞎子扑上来。要不就是上山挖菜,庄稼深了竟挖到一座坟前,蹿出个白影,她被野狐扑了。要不就是在胡同走遇到鬼打墙,逃到空屋子被鬼魂附身了。

“再胡说我掐死你,今晚谁也甭回,就在这西梁道上过夜。”茅草浮动,忧愁翻滚,晚霞像烧焦的一灶棒柴火,只端头上冒着通红的火星,不知何时引爆。

白姑娘撑不住了,母亲要不给找出路,她只有跳井上吊抹脖子。那晚她进了找宿那家屋,灯未点,门半掩,都出去打小牌或扒眼儿(方言,在旁边看别人打牌等)了。她进屋铺炕,正撅着屁股拽被子,有人进来捂嘴扳手,低声威胁,就像惊堂木拍案上,她吓软了喊不出,大月挟着滚木礌石撞击着玻璃。

现在想上吊抹脖子的人是二大娘。她盯着村里的炊烟,大榆树正对面,冒烟最高的那家高门大户,常年灯火涌动,为人也算慷慨仗义,原来是伪装。

“杂种!”她诅骂几声,沟壑里藏着的呱呱鸡子呱呱飞逃了。

4

白姑娘肠子都悔青了。那时大家庭房子不够住,女孩往往到独居的妇人家找宿。白姑娘同几个女孩在大奶奶家,老榆树南,过河即到。晚饭后心就飞了,月亮下都是人,迟迟不想散,大奶奶就在门口长喊她们回家,在灯下教她们剪窗花、刺绣,恐放纵了心性。

有一天晚上白姑娘展开褥子,发现边角有两滴干涸的血迹,她自己没来月事,这黑褐色椭圆血迹赫然轰击了她的自尊。以她的敦厚性格,油渍类洗洗就完了,但这个竟不能忍。

她感觉被污了,被血腥味纠缠了。她掉着大颗泪珠,立刻卷起被褥,夹在腋下,与大奶奶颤声告别,不顾众人挽留,头也不回出大门,过开花的马铃薯地走了。大门在身后缓缓关上,她才踌躇起来,榆树下散了,家里也睡了,去哪儿再找合适的家住宿?

这时高家姑娘正出来关门,就热情说去她家暂住吧,她父亲常出门,家里都是女孩,多个人做伴儿。平常人们也爱从榆树下拐进她家,继续喝着热乎乎大碗茶,只她家平时也有茶,不怕费灯油,听会儿刘兰芳评书,讨论下三国水浒,没什么禁忌。白姑娘就踏实进去了。

“唉——”大奶奶一直在门缝里看着,叹口气,仿佛白姑娘走进了深渊。深藏不露的高爷,只有老人深知他。不久白姑娘就被钻了空子。

多嘲讽啊,一滴血迹都硌硬,现在要忍受一团不断膨胀的血块,且洗不掉的。宽容,你是逃跑的妖吗?她隔墙喂猪使劲硌肚子,拿擀面杖敲,奔跑蹦跳,都无济于事。

西屋炕堆满玉米棒子,只在炕头腾出放半条褥子的地方,白姑娘草草躺下,也不敢深哭,她和母亲都不想惊动二大爷,怕那暴脾气把事整坏了不好收场。

“冤有头债有主,我得好好琢磨琢磨,给他们晚餐加点大料!”

二大娘要亲自掀开村庄的风门,刮起带刀的旋风,叉进那肮脏的高门大户。

5

少有人知道高爷道貌岸然,二大娘的糗事则无人不晓。有无名氏诗为证:“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

二大娘不说话小巧妇人,一出口颇不是善茬,胡搅蛮缠天下第一,碗底锅沿都霸着,什么事都要刮刮油腻、占点香赢。往近了说,日本海啸导致疯抢盐事件传到乡村,她先得到消息一路跑进小卖部,问有多少存货,被告知有一箱子。她一屁股就坐到箱子上,对后续到来的人强硬宣告:“都是我的,谁都甭打主意。”有些人家要跑老远去买盐,她一人吃饭也舍不出一袋去。往远了说,草房瓦房混住年代,有一天家家正睡午觉,她高细的嗓门在村头叫响:“我家进小偷了,快来人啊。”大家跟过去,果真桌椅翻倒,锅碗瓢盆一地,柜盖打开,包袱皮扔在地上,一堆乱衣裳,炕上被子垛塌了,破棉花翻出来,还被踏上几脚灶坑灰泥。报警了。二大娘涕泪交加地说:“紧着就穷,不知又丢了多少钱多少贵重东西,青天大老爷快给我做主。”警察问询,细查脚印、手纹,现场拍照,回去研究。很快结论出来,是监守自盗。多丢人现眼。二大爷气结巴了,那是扛过枪上过阵地的爷们儿,家门上挂着红通通的“光荣之家”,二大娘愣凭一己之力染得乌漆麻黑。他上去就一脚踹,二大娘惨号一声抱腿痛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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