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岁寒
作者: 朱夏楠一
山下的人,是无法想象山上的世界的。
山道上终于出现了薄薄的冰层,一踩,就化作一摊水。静止的时间开始流动。她知道,那个世界近了。
冰层是爱丽丝掉入的兔子洞,是引着武陵人前往桃花源的山洞,是去往山上她必须突破的结界。
同行的驴友三三两两散到路边,开始整理装备。她也跟着停下,找了一块浑圆凸起的山石,搁脚,给鞋子套上冰爪。这是她第一次用冰爪,拎在手里像一圈项链,挂着十来个齿轮状的爪子,叮当作响。
这个仪式让她觉得新鲜,仿佛身上平白地长出利齿,仿佛自己跨过一道从文明退到蛮荒的门。但也只是仿佛而已。利齿并没有种在肌肤里,并没有和自己血肉相连,并没有经历过生长与磨砺的疼痛。这是一种永远带着装饰性的隔膜。文明是一种装饰,而蛮荒则是一种想象。眼前的这座山,山上的这条道,这条道上的她,她脚上的冰爪,毫无疑问,都带有挥之不去的文明痕迹,特别是现代工业的气息。工业化意味着便捷,能够轻易地取得与抛弃,轻易地被替代。与之相比,蛮荒有着强大的内在稳固性,文明是从蛮荒中走来的。
她抬眼望去,相去不远的山谷,两根电线斜斜地出没于丛林。它们被晶莹剔透的冰雪包裹着,垂下简短的冰凌。这些冰凌构成了完美的等差数列,在兀自生长、高低错落、形态各异的林木上空,形成了某种秩序感。
每个人游离在这种秩序感内外。裹挟着水汽的寒风剧烈扫过,万物霜化,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世界由此而成。她和其他的驴友都为找寻雾凇而来。目标的一致性为他们建立了秩序,而陌生的人让她觉得自己在秩序之中拥有了最大的自由度。只是最初她并不知道这条路的险峻,哪怕脚下的冰爪已给出了提示。
二
二月,一年中最冷的季节。
山下寒风料峭。上了山就好了。所以她告诉自己把厚厚的围巾留在车上,只带了薄薄的魔术巾。
魔术巾是这次户外活动的组织方送的,淡蓝色,涤纶材质,围脖造型。可戴在头上做帽子用,也可交叉着缠在手上吸汗。现在被她套在脖子上,拉起罩住面部,可以抵御寒风。
江南的冬天,丝毫不见萧条的痕迹。浙江西北的山区,以常绿阔叶林为主。那些该落下的,那些发黄的、干枯的、皲裂的叶子,在前一年的秋风中,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现在满坡满谷的林木,湿漉漉的。数日的雨水,把山谷里的颜色都冲淡了。山谷被框在一块巨大的毛玻璃里面。穿过这块毛玻璃后,会是什么呢?她有些期待。
一声惊呼忽然从前方传来,队伍缓慢了下来。人群向弯道的一棵树移动、聚拢,走近才发现树上开满红色的鲜花。只是整个树身全然被冻住了,包括花朵与花萼。仅有的一点绿,是花萼。花的红,花萼的绿,花枝的褐,浅浅地映在寒冰里。树不高,细长的花枝上垂下的一列列冰凌,让树身精致得如同一顶凤冠。
这是什么花?她可以确信,不是梅花,不是桃花,不是杏花。可能是樱花?确实很像樱花,特别是那尚未来得及绽放的花蕾更像。
樱花现在开,会不会早了些,太过反常?随即她又否定了自己。这早与晚,多是人的自说自话罢了。“天地中万物,人伦中万情,世界中万事。以俗眼观,纷纷各异;以道眼观,种种是常。”幼时读不懂的《菜根谭》,现在好像有些懂了。从前她总觉得这不过是故弄玄虚,故作高深。常之外的反常,何尝不是常?这样的反常,她也并非第一次见识。那年十月底,她前往衢州。清晨在公园散步,绿地上的一棵树,引起了她的注意,准确地说是枝头开出的小小的花。
紫叶李。她有些恍惚,以为自己记错了。点开手机查询,紫叶李的花期主要在四月,也有说二三月的,未见十月开花的记载。但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尽管是零星数朵,花形羸弱,瑟瑟于清早的冷风中,但谁也不能否认,紫叶李,十月底开在了浙西之地。同一天,她路过衢江,江边垂柳半枯,有一棵树上秋蝉在凶猛地嘶叫。现在她又见到了那样的反常,二月樱花开在冰天雪地里。冰雪覆身,可是它还活着,且枝条舒展磊落,潇潇洒洒,开的花,未开的花,长出的冰刺,各归其位。一个人或是任何一只动物,怕是都不能在这里活过一夜,但它可以。它是山谷的一部分,冰雪之下,那些尚未成为冰雪的地气与温暖,永恒地支撑着它。
小时候,背过张九龄的《感遇·其二》,诗中有“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之句。岁寒心是士人的自我投射,是风霜刀剑严相逼中的自我勉励。对于樱花与丹橘而言,地气与温暖才是切实存在的。
她如同其他人那般,也驻足一旁,被这柔弱而坚韧的美而震撼着。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子忽地从眼前闪过。她转过头,只瞧见了他瘦小的身影。如此天气,戴鸭舌帽?且看他衣衫颇为单薄,灰色的卡其布上衣,黑色的直筒裤,都与这雪地格格不入。莫非他亦有一颗岁寒心?更格格不入的是他对这花树的态度。他一定也看见这花树了,这么多人围在这里很难不注意到。他远远地看见且走近,然而并没有在花树下停留,甚至没有多看一眼。
很干脆,只是经过。
三
再见到那个男子,是在杏梅坞水库边。
她已经体会到了冰爪的重要性。随着山道的深入,不知从哪一步起,脚下的冰面踩下去,依旧是冰面,只是表层裂了细微的口子。踩的人多了,那些裂痕被踩实,成为更厚重的岩石般的冰面。如果说冰是附着于山体上的可移除之物,那么岩石就是更加难以入侵的存在。
因为这样的艰难,杏梅坞的湖水就显得更加圣洁。它确实是圣洁的。
在抵达前,须经过漫长的跋涉。途中经过了一片茶园。地形从陡峭转为平缓,同行的人群已远远地拉开了距离,各自散落。茶园只有她一人。
这里的茶树都是灌木丛,低矮,树冠被修剪成拱形,像大朵的西蓝花。在这疏朗开阔的空间中,她觉得自己忽然变高了,俯视着这些冷冽的青翠,它们在冰雪下不动声色地抽着新芽。赶在阳光穿透云层之前,这里一定会长出好茶。
一阵雨忽地扑了下来,珠子似的滚落在身上,粒粒分明。无处可躲。她狼狈地掏出伞,打开。这是一把墨绿色的小伞,转瞬间自己也成了一棵茶树,不高大也不低矮。大珠小珠落玉盘,冰冷的雨水落在伞上,又被弹开。
“霄崖育灵蔼,神蔬含润长。”湿润润的水光中,照映出了支遁的诗句。写的应该就是茶树吧?这个辗转于乱世的僧人,踽踽独行于山道上,一定也淋过一场突如其来的雨,见过雨中舒展筋骨的茶树。茶园之后,也许是供他暂时歇脚的寺庙,也许是另一场狂风暴雨。
那么,她会见到什么呢?很快,她就知道了,是杏梅坞水库。在水库之前,它的身份是自然形成的湖泊。如果有名字,应是杏梅湖。但所有的路标上写的都是“杏梅坞水库”。它是何时被功能化的?
切实见到之前,她要先登上十来米的水泥台阶。茶园的雨水没有落在这里。这里所有的台阶都覆盖着冰层,每一级台阶上的冰层都被踩成小小的斜坡。她庆幸自己带了登山杖,杖尖是钨钢材质的,对付这些冰层并不费力。
登上之后,碧绿的湖水让她心情舒畅。冰天雪地,整个天地,连带着空气,都带着毛玻璃般的粗糙与朦胧。唯有眼前的湖水,光洁明亮,坦坦荡荡,不知从何处来。湖水是温暖的,因这岸上的冰面要薄得多,更多地化作了水,几乎要覆盖鞋面。围绕着湖水的植被,都成了镶嵌在镜面边缘的暗纹。
杏梅坞,没有杏花,没有梅花,什么花都没有。也可能它们开着,但是被白雪锁住了颜色,难以被察觉。
湖的对面,依稀可见是一个管理中心之类的建筑物,有一个很大的平台,聚集着不少人。那是上山的方向。
她跟着稀疏的人群准备从湖的左侧绕过去,但这里的路并不分明。积雪抹去了路的界限,更重要的是,太多高大的植物被积雪压倒在路上。最多的是竹子,齐齐弯成了拱桥。竹枝连着竹叶,结着冰晶,垂下来,形成了好看的帘子。穿梭在不同的拱桥和帘子下,总是走错。一不小心就到了湖面,看到竹身的一半淹没在湖水里,仿佛是从那里生长出来的。
终于来到对岸,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男子。
将近正午,徒步半日的人们掏出干粮,开始享用。她也是。她带了两瓶水、几袋小包装的干果、几块巧克力,还有一份三明治。三明治是主食,其他的用以在路上补充能量。没吃的驴友则忙着拍照,这是一个绝佳的拍摄点。
可他没有。他只是站在湖边,似乎站了很久。起初她以为他已吃过饭,可他根本没有背包。不但没有包,也没有登山杖,手上只有一瓶水。他脚上的鞋子也只是普通的平底鞋。
他是怎么走到这里的呢?真是个怪人。
四
“从这里再往前,路就不好走了。膝盖不好的、体力不支的,建议在这里多待会儿就原路返回。再往前是环线,折返也挺不容易的。”
高声说话的是领队之一。领队说着便往前走。她三两口将剩下的三明治咽下,急忙跟上。那个怪人也闪身到了眼前。湖边很空旷,领队的声音散落四下,只招来了他们两个人。
三个人都默契地一言不发,径直往前走。
起初是有路的,尽管被埋在雪下,但痕迹犹在。没过多久路就被倒下的山木阻隔,他们不得不绕行。绕行又生出新的阻隔,有时是一条水沟,有时是峭壁。峭壁上附着了冰层,更是天险。领队原本按照“六只脚”(一个户外地图导航工具)行进,但很快就放弃了。
“我只记得大概方向了,就直接往前爬吧。”他有些无奈地说,“前面可能更难走。”
“没关系,走到哪算哪。”怪人第一次开了口,“总归会走到的。”她也点头附和着。
他们现在置身于一个斜坡上,三个人几乎是在冰面上蠕动了。怪人也意识到徒手的危险性,捡了一根木棍做登山杖。很快木棍的下端就被戳成了花。
领队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同样困惑她的问题:“大哥,来爬这山,你是真没带什么装备啊?我看你衣服也挺薄的,不冷吗?”
“不冷。”怪人并不见怪,大概已经被问过很多次类似的问题了,他说“我前段时间刚从终南山上下来,那里比这里冷,我也就穿这些。”怪人并不像她以为的那般高冷,竟然主动说起这些。
“终南山?你也在那里隐居吗?”她没有去过这座山,所有的印象都来自典故与诗词。听说现在有不少白领离开都市,前往那里度日。眼下这个人,也是其中一员吗?
“有很多人隐居,但我不是。我只是在那里学了几年,师父让我下山。”但学的是什么,他只是笑笑,“天机不可泄露。”
“那怎么就下山了呢?”
“师父要闭关,闭关前让我出来历练。有能做的事就做一些。”但具体做什么事,他又不再说了。他话题一转问:“你们相信中医吗?”
她点点头:“好些年前读过一点《黄帝内经》,但是读不懂,太晦涩了。我还一直觉得自己文言文不错呢。现在我从网上找到中医药大学的课程,有教授一句一句讲读,才稍微能听进去一些。”
听她提及这部书,他来了兴致,说道:“这本书,表面上说的是中医,其实是养生。养生,也是功夫。‘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这句诗你知道吧?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能读懂?但你懂的可能是第一层。你去查查那个作者,唐温如,明显是个隐修者。他是借诗说事,说的是自己修道的功夫。但一般人读不懂,这个和文言文没关系,只是因为你没有密码本。”
这人大概真的是刚从某座山上下来的,如此不容置喙的口吻与居高临下的姿态,是容易让人不适的,尤其是对还不算熟识的陌生人而言。但这种不适,很快就被吹散了。因为她能感受到他的赤诚。这是个极为单纯的人,他是真的想要告诉他们一些什么。
“所有的修道者,都是有师承的。很多话不能为外人知道,所以要设密码。要听懂就得有密码本。或者你可以这么理解,他们讲的都是江湖黑话。不是同道中人领会不了。”
她听得云山雾罩的,仿佛有些懂了,又仿佛没有懂,只好努力让自己从迷雾中挣脱出来,把话题扯回:“那中医又怎么了呢?”
“我一直在想,中医为什么现在受到的质疑那么多,是不是真的有问题。后来我发现,中医的理论是对的,但问题是,现在和以前的药材不一样了,同样名称的药,药性也不同了。”
“现在很多中药材都是规模化栽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