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迷失在《原野》中
作者:钟和晏(文 / 钟和晏)
走不出的物欲世界
小剧场表演区上方的灯光亮起来了。地上铺着黑色的塑料草皮,墙边摇曳着白色的塑料草,整个舞台上随意又凌乱地放置着一张大床,自行车,冰箱,抽水马桶,玻璃茶几,几把椅子,所有的家具都是银色的;还有十几台平面直角电视机,或摆在地上,或吊在空中,还有嵌在墙上,正在播放《角斗士》、《拯救大兵瑞恩》等好莱坞影片,所有的电视机也是银色的。
穿着黑衬衣黑仔裤的仇虎坐地上看电视;金子一身红色长裙,躺在床上玩拼图游戏;常五爷坐在右侧的椅子上听收音机并摇头晃脑地跟着哼哼;傻子坐在抽水马桶上;焦母呆坐在左侧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大星也坐在左侧,摆弄着他身边的一堆洋娃娃。每个人都说:“走,我们必须走”。但是谁也没有动。
李六乙说:“曹禺在《原野》第三幕的剧本提示中写道:‘仇虎进了黑森林就成了真正的人,仇虎要成为真正的人,他就要走出这个黑森林。’仇虎在逃跑过程中怀了人的本来面目表现出了他真实的思想和真实的情感,以及他真正想要的生活方式,所以他成了一个真正的人。这是《原野》主要的思想。现在我把重点放在人要走出自己的内心,要走出自我的黑暗和自我的欲望,寻找心灵真正美好的东西。这就是我结构整出戏的切入点和主题所在。”
《原野》剧照(苏德新 摄)
正因为如此,曹禺剧本中的故事已不再重要,人物性格和爱恨情仇的冲突已不再重要,这五个游荡在舞台上的人物名叫金子还是焦母,叫大星还是仇虎也已经不再重要,在今天的《原野》中他们之间甚至有了另一种现在时态的人物关系:大星爱焦母,焦母爱仇虎,仇虎爱金子。而这个现在时的人物关系中并没有恋母或乱伦的意味,仅仅是纯粹的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或者说人的关系;被紧紧包围在电视、冰箱、床和抽水马桶中的五个人的生活也仅仅是人的生活。对他们来说,最大的困惑最大的难题是想走而不敢走,想走出去而走不出去。每个人都在不断说我要走我要走我要走,我把我这点事干完我就走。傻子说我把坑挖完就走;常五说我听完这段戏就走;大星说我把孩子衣服做好就走;焦母说我把天目穴做好就走;金子说我拼完图就走;仇虎说我看完电视就走,每个人都有一个特别简单、特别没有价值的行为,并找到一种不走的理由,直至戏结束的最后一秒钟,他们都还在那儿,他们都没有走。
“对整个大的空间环境来讲,尤其是全世界被互联网所操纵的后工业时代,我们被物欲所控制,被物质所占有,被物质所异化,这对人来说是很大的侵略。人要走出这种侵略,走出这种占有是很困难的,而且人也变得越来越不真实了。”李六乙不无悲哀地说。
真实又虚幻的时空
如果说人难以走出欲望和物质世界的困境这个命题体现了李六乙对当下生活状态的一种思考,那么从呈现出来的《原野》来看,他真正关注并乐在其中的还是在舞台上创造并实现时间和空间的多种可能性,既可以是被压缩或放大的时间,也可以是真实又虚幻的空间,还可以是几个同时被并置交错的瞬间,以此开拓并丰富戏剧的艺术表现形式,这也是《原野》的实验性所在吧。
也许,正是为了能使多状态多空间的表演和多瞬间的思维过程的呈现成为可能,李六乙才为《原野》现有的人物关系设置了的双层结构。在这两个不同的结构中,人物一会儿进入到曹禺剧中的某个状态某个瞬间,一会儿又回到现在时态的某个状态某个瞬间,一会儿又把这两个状态两个瞬间完全地剪接在一起。比如焦母和仇虎正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地说着杀人报仇的事情,他们的动作表现的却是现在时态中情人的亲密抚摸和特别相爱的感觉,而各自眼神里给观众传递出来的又是旁观冷静的状态,仿佛潜意识中有另外一种思想在里面。这几个状态的交错叠加,把不同空间同时存在的东西放在同一空间中表现出来。
剧中的五位人物在曹禺的剧本中个性分明,如今在两个结构的并置中变得似是而非。有时大星的台词由傻子说出,有时仇虎的动作由大星来完成,有时大星在对焦母说话,而说的却是原剧中对金子的台词。至于本来如此互相憎恶的焦母和金子这两个女人,也可以被视为同一个人,一个人的多种侧面。
戏一开始,每个人呆在自己的位置上说要走,戏结束时他们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整个演出持续了100分钟。在这100分钟中,他们要走,要跑;他们相爱,谋杀,哭泣,呐喊;他们充满了欲望,又无比痛苦。但是这100分钟也可能是所有人在要走之前1秒钟里的精神空间和心理时空的放大。舞台上所有的道具,每一个具体的造型细节都是真实的,床,抽水马桶,电视机,这些甚至是我们生活中最真实的用品,但是当它们在这样时空交错和人物并置中一起被呈现的时候,整个空间看起来既真实的,又好像根本不存在;既生活又抽象,既现实又虚幻。可以没有具体的空间概念,也没有具体的时间概念,大概这就是舞台的魅力吧。
在李六乙看来,既然生活可以异化我们,戏剧为什么不能异化一下生活呢?
我们的位置在哪里?
毫无疑问,面对今天的《原野》,那些熟悉曹禺的故事,希望看到强悍的仇虎、泼辣的金子、歹毒的焦母和懦弱的大星的观众肯定会很失望。但是,即使是那些抱着开放的态度来观看一场实验话剧的观众恐怕也同样会感到茫然和无所适从。
李六乙却说:“好啊!我们不就生活在迷失的状态中吗?生活中我们本来不就没有位置吗?”
那么好吧,金子仇虎他们迷失在层层包围的物质世界里,李六乙的《原野》迷失在真实又虚幻的时空里,而我们只好迷失在剧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