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焦虑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沈宏非)

在努力为产品更新换代的同时,电脑的软、硬体制造者们,也在为消费者制造着一幅幅美轮美奂的电脑相关情境。在这些情境里,再也见不到以往那种高科技的银灰色冰冷调子,在办公室,在卧室,在海滩,在热带丛林,电脑就像是我们手里的一杯鸡尾酒,界面之友好之亲切,丝毫也不会输给Club-Med的度假广告。

也有许多人因电脑而受难。继信息焦虑(information anxiety)之后,“电脑焦虑”正在形成一种更广泛的症候群。如果说媒体就是信息,则电脑不仅是媒体,而且是多媒体,多媒体意味着多信息,因而“电脑焦虑”的问题,比前者要严重而复杂得多。据统计,约有1/4至1/3的美国国民患有不同程度的“电脑恐惧症”,每20个人当中,便有一个是严重患者。《新闻周刊》报道说,有高达七成的被访者对以电脑为核心的科技之日新月异感到不自在,少数人甚至极端抗拒。即使在发展中国家,—个不懂电脑的求职者也常常要像回答自己的性别那样来回答“会否操作电脑”这条常规问题,尽管这个用人单位根本没有添置电脑的预算。

“电脑焦虑”和大部分人记忆中挥之不去的“数学焦虑”一样,是一种对困窘或嘲笑的畏惧感受,属于人类普遍的“对未知的畏惧”(fear of unknown):对电脑一无所知,短期内无法熟练地学会操作电脑,抑或学习的速度追不上软硬件升级的速度,找不到工作,相信以为错按一个键,便会删掉硬盘里内所有的资料,甚或引起爆炸,等等。然而,这里面最要命的,乃在于深重的年龄恐惧。铺天盖地的资讯警告着人们,不学电脑就是落伍!就会被无情地淘汰。《坏话一条街》里有一句著名的台词:“少年人如大哥大,能漫游天下;老年人如无线局,对不起,不在服务区!”这种“不在服务区”的焦虑,堪称史无前例。与此同时,电脑又被刻意包装为一种像电视机那样User friendly的“家用电器”,因而,当电脑出现故障时,操作者就越发丧失了谴责电脑的权力,反而陷入了痛心疾首的自责之中。

电脑也为人类的梦境增添了新的内容,成为梦中的常见物品之一。根据互联网上的报告,经常出现在梦里的“电脑情境”包括:动弹不得的鼠标,突然变蓝的显示屏,“文件已查不到”,“这个程序执行无效,即将关闭,如果无法解决,请联络程序设计员,”以及“致命的错误”等等警告字句。一位名叫塔巴里科夫的大学教师这样回忆她的梦:“正要按键要进入某Site,显示器上弹出了阻止的警告,并且命令道,必需下载某程序或报上信用卡号码及到期日。于是,她出No,电脑出Yes,你来我往,爆发了一场惊心动魄的人机大战。讽刺的是,电脑虚拟着现实,梦本应超越现实,而虚拟现实入梦之后,却总是现实得惊人,成为无法超越的恶梦。横光利一说:“梦要做得不像是梦,那才是好梦。人生看去不像是个梦,所以人生是个好梦。”

电脑焦虑0

就中国而言,以年龄为绝对优势的电脑和网络技术,还可能造成自启蒙运动以来最为深刻的一场对家长权威的巨大颠覆。与此同时,新的权威和新的压迫关系也在速成  

尽管如此,电脑的主流,依然是伟大的解放者。即使是在部分人的痛苦里面,也隐含了解放一剥夺的真理。“电脑焦虑”的诱因,包括惧怕困窘情境,担心权力丧失,害怕失去地位。很显然,对资讯垄断和权威的剥夺,随之而来的是“知的权力”之解放。此外,就中国而言,以年龄为绝对优势的电脑和网络技术,还可能造成自启蒙运动以来最为深刻的一场对家长权威的巨大颠覆。与此同时,新的权威和新的压迫关系也在速成。这些按照摩尔定律快速生长着的红卫兵式的新权威,可能是你的同事、下级、电脑店的伙计、丈夫,甚至儿女,无所不在,日新月异。而且,这已经不仅仅是两弹一星式的现代民族国家之间的战争,而是直接关乎到个人的存在。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在目前受压迫人口最众的美国,严重的“电脑焦虑症”患者会对电脑产生敌意,采取极端的反抗方式,“粗暴对待电脑”表现为“手心冒汗,全身颤抖,甚至失控,对电脑拳打脚踢”。另一方面,在疯狂追捧着电脑—网络股份的美国投资者中,概率上相信也包括了那“七成对以电脑科技之日新月异感到不自在”的人口,这可能是反抗的另一种存在主义方式,尽管这种憧憬是建立在自我或是他人的“不自在”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