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梅里雪山

作者:王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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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里雪山远眺(图/本刊资料)  

被暂缓的“世纪攀登”

1999年12月24日,中国人将攀登梅里雪山的世纪冲顶行动被多家媒体报道。《中国青年报》、搜狐公司拉开了全程报道的架式。

12月28日,搜狐为西藏登山队送行。网路上发布着登山者临行前的豪言壮语,遗书也已写就,一切显得凝重而鼓舞人心。

12月30日,队员们飞抵拉萨。

12月31日,国家体育总局致函西藏体委,要求暂缓登山。

2000年1月1日,《中国青年报》称,由于云南方面对攀登梅里雪山有异议,西藏登山队现在原地待命,各方正在协调之中。

1月2日,搜狐“梅里雪山冲顶”专线网站传出拉萨为队员们送行的好消息。

1月3日,多家媒体报道了登山暂缓的事情。

1月7日,搜狐版主小于终于向网友们证实,登山的最好时机已错过,梅里雪山现在的气候条件不再适宜冲顶,行动将推迟到今年的下半年。

1月11日,登山队副领队李潇潇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承认:“如果媒体不事先报道,说不定我们已经登顶成功。”

这个假设在某种程度上是成立的。这支由4名西藏登山队员、2名科考人员、1名野外摄像记者组成的队伍,既有世界级登山家仁青平措、丹增多吉的丰富经验——他们曾是1991年梅里山难救援的主力,又有北大地质系博士后纪建青所做的详实地形、气象分析,他们极可能成功登顶。但仁青平措11月向云南德钦提出申请时遭到拒绝,现在的路线是由拉萨走八一镇——扎玉——察瓦龙一线从西藏境内登梅里雪山,冲顶卡格博峰。这条登山线路人迹罕至,乏有公路,若悄悄进行,就没有了人为受阻的因素。

事与愿违的是,媒体们为“世纪攀登”吹响了过于热情的号角,梅里雪山被形容为人类最后一座处女峰和世界最悲壮的山难所在地,选择在世纪之交,挑战这座以地形复杂、气候变幻莫测著称的雪山,注定令人瞩目、极具商业价值。“缺少了媒体大张旗鼓的炒作和宣传,你们成行的可能性也很小?”李潇潇对记者这样的说法不置可否。事实上,作为西藏登山队冲顶时的重要见证人,李潇潇不仅要用摄像机记录下6740米卡格博峰上从来不为人所知的事情,协助媒体展示全程体会也是他的工作之一。

《中国青年报》为随行的记者配备了10万元的通讯采访设备;主要赞助商——北京天亚星宇文化公司为登山队的设备投入达四五十万元,并设立了成功登顶的奖金;搜狐亦在12月20日——与登山队会晤的第二天,做出了网上独家纪实报道并赞助10万元的决定。从西藏登山队出发之日起,每日2万人次造访“梅里雪山冲顶”链接。

德钦县对此还一无所知。然而北京沸沸扬扬的送行声、喝彩声最终还是传到了云南。12月28日,县政府连夜起草了一份措词严厉的文件上交省体委,要求“劝止梅里雪山千禧登顶活动”,并谢绝“任何国家、任何组织、任何团队、任何个人以任何理由进行梅里雪山登山活动”。这份事关重大的文件于12月30日紧急递交国家民委,惊动国务院办公厅。“暂缓”只是一个不太令人伤心的措词,被媒体断言在世纪之交成为世界焦点的梅里雪山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焦点。

是什么阻止了登山者的脚步?

很多种猜测在民间飘荡。有人质疑国家体育总局的管理体制,有人认为宗教、民族情感只是一个借口,“美国人登的时候,藏民们不反对,可以不要环保,日本人登的时候,藏民们不反对,也可以不要环保,中国人登的时候,却不知是谁提出了种种的理由!”言下之意,不是西藏登山队给当地的利益太少,就是若西藏一侧的登山路线被开发出来,云南德钦的旅游资源将大受损失。

国家登山协会秘书长于良浦告诉记者:“作为登山者没有什么山是不能登的,山峰的管理权也在地方,只有8000米以上的山峰需报中央批准,但梅里雪山很特殊,它西部的岗仁波青就是国家明令禁止攀登的神山,卡格博峰(又称太子峰,是梅里雪山的八大神山之首)更是藏民朝觐的圣山,两年前,1991年山难时的遗骸被发现,藏民们都不同意上山去收,后来做了很多工作,说怕污染了水源,才上去的。”针对此次事件,于秘书长特别强调说:“梅里雪山并不是最后一座处女峰,保留一些禁地也有必要。另外,根据1998年出台的《国内登山管理办法》,登山队必须要征得地方同意,因为救援都是当地来承担的。”

德钦县旅游局副局长扎西也在电话中说明了情况:“以往几次日本人来登山,都是上面派下来的任务,群众反应激烈,说如果梅里雪山接待了日本人,他们将从此不再向神山祈愿、祭祀,并集体到县政府请愿;1996年日本人再次来登山,他们堵着进山口不让日本人上去,县委做了三天思想工作,愤怒的群众要求县人大罢免那几位与日本人紧密联系的官员。群众说不管是谁,‘有人登上雪山后,就是污辱自己的感情’。而且这两次登山,不是人死了,就是因为天气误报没上成峰顶,群众都觉得是神的惩罚,就更加虔诚了。”扎西否认了美国人登过三次梅里雪山的说法。

“利益”问题也确实存在,德钦县旅游局局长此里尼玛就坦言:“以登顶为终极目标的登山活动,如果不惜代价搞下去,迟早会成功,但登山的组织者却没有考虑到他们的成功给德钦县的经济带来的负面效应。”德钦是国家级贫困县,1995年被国家强令禁止森林采伐后,全县经济命脉便系于旅游业上,登顶对于梅里雪山的神秘感是种威胁。扎西说:“一个登山队给的那些钱又能算什么呢?我们从去年开发旅游产业,光雪山脚下的明永村一年的收入就有48万元。我们不必靠登山挣钱。”他同时认为,从西藏一侧登梅里雪山的想法很难实现,“梅里雪山2/3的山体都在云南境内,几次登山、救援都是从德钦进入,根本就没有从背面考察过,即使这一次路线被开发出来,从拉萨走扎玉成本也很大。不是这些问题!来看看神山吧,面对这么壮观的雪山,即使不信神的人,看到雪山也会产生神圣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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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本刊资料)  

那一座圣山保留得住吗?

支持:“再高的山峰也只能踩在英雄们的脚下!”

反对:“梅里雪山是藏民心中的神山,这山是给人磕头的,朝拜的,不是给人踩在脚下的,他是永远不可征服的。到底是登山精神重要,还是人们心中的神圣的东西重要呢?

支持:“这不是‘人定胜天’,而将是人与自然的一次划时代对话,一次通过灵魂和智慧进行的成功交流。愿新千年的阳光为下个世纪的吾国吾民带来广泛而深入人心的探险者精神,热爱自然、亲近自然,聆听她的声音;藉此帮助我们在认识、完善与提高人类自身的道路上行进!”

反对:“我们不是当地藏民,我们根本无法同他们一样感同身受。如果说我们有6740个理由去登,不登的话会有6740个遗憾,那么,我们能不能留下那伤感美好的遗憾,换来对藏族同胞的情感尊重?”

以上是从十多天来近500条帖子梳理出的典型意见。“世纪攀登”受挫后,网上硝烟四起,该不该登梅里雪山,叫骂或喝彩,批评或支持,中庸者寥寥无几,两方意见呈尖锐对峙。版主小于告诉记者,他根本没有想到,一个单纯的登山行为竟引来如此复杂的问题和如此多的非议,“大家给他们的压力太大了。作为登山勇士,不为名不为利,只是想挑战极限,这次登山行动不应该牵扯太多话题”。

仁青平措等人攀登梅里雪山的心愿形成于1998年12月穿越雅鲁藏布江大拐弯的时候,而1991年营救遇难队员的夜里听到的53次雪崩声也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雪山屡次让登山者受挫反而激发了他的向往。共同参加大穿越行动的李潇潇更是认为,此次攀登意义重大,他告诉记者:“如果人们早些进入雅鲁藏布江,1998年的那场特大洪水就可以预测到了。梅里雪山的地貌和气候为什么如此复杂,作为中国人应该自己去了解、考察它。”

这样的说法却并不为当地人接受,“登山就是登山,登山者又不是专家,讲什么科研贡献”。事实上,我国50年代开始的登山运动一直是作为一项政治任务的,登山队员们要携带着科考、边界划定等要求,再恶劣的条件下也要攀登。但山峰开放以后,登山变成一项资源,职业或业余的登山者都将登山视作勇敢者运动,原有的意义越来越弱化。不难想象,赞助者看中的也是这个行动的商业价值和社会效益。

面积7596平方公里的德钦县人口约5.8万,藏族人口占了80%,它是国务院颁布的“三江并流”风景名胜区的中心地带,以夹峙在怒江与澜沧江之间的梅里雪山、澜沧江与金沙江之间的白马雪山著名。德钦县共有大喇嘛寺庙29座,现有喇嘛700多人,活佛6人,当地藏民信奉的藏传佛教是印度佛教与藏族本教融合的产物,“转山”是本教仪式。在藏民心中,卡格博峰(传说是当年松赞干布携文成公主从长安回西藏途中生下的太子,不幸夭折,公主正在痛不欲生的时候,只听轰天一声巨响,祥光之中一座雪山横空出世,屹立于群山之巅)是他们保护神的居住地,人类一旦登上顶峰,神便会离他们而去,而缺少了神的佑护,灾难将会降临。每年秋末冬初,千里迢迢来自西藏、青海、四川和甘肃的一批批香客,围着梅里雪山绕山礼拜,相信“凡转山者都怀有虔诚之愿,是一次纯净的精神之旅”。

居住于城市的现代人可能会视这样的情感为迷信,但据多次在德钦考察的环保人士奚志农介绍,自古以来,藏族都将大自然视作最现实的和至高无上的神灵,各个部落都有各自保护的神山和圣湖,并成了宗教信仰的核心,“宗教保证了人与自然的和谐,脆弱的高原生态一旦被破坏,人类就难以再生存。‘凡封为神山者不准伐木,不准狩猎,在山上挖一点土都不行,更不允许登顶’,像卡格博峰原始景观的保存比被划为自然保护区的白马雪山还好,森林的下限约在海拔2300米处,所以仅从生态角度来讲,宗教对于当地都是非常必要的。”

世纪之交冲击梅里雪山的行动被制止了,但支持者和登山队员们还在等待着。自然之友会长梁从诫1997年就曾建议国家将此山划为禁登区,尖锐对立的纷争中,显示着并不令人乐观的前景,像有人说“再美的花没有人去发现、观赏,它也不会有什么价值?同样的道理,梅里雪山没有人去攀登,将会成为“她”及人类共同的遗憾”,价值观的对立和分化,殃及的总是无辜的大自然。

野外登山、探险爱好者聚集的远飞鸟户外俱乐部的主人张远辉的一些看法愿提供在此供大家思虑:“人是追求极限的东西,当城市让人感觉空间太小,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向往大自然了。我不喜欢开发得非常现代化的地方,前几年去陕北,专找偏僻、贫困的地方,才觉得有意思。可是当我发现他们没有饭吃,希望你去帮助他们改变落后的状况时,我是很矛盾的,尽管不希望当地原始的状态有一点点变味,但我不能让那儿的人围着一块兽皮、一堆破草供我去欣赏,破坏或者改变是必然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背景资料

1989年10月,中日联合登山队在斯农建立大本营,沿西北山脊首次攀登卡格博峰,到达主峰北侧海拔5300米处便路遇大冰河和大断层而无法逾越。

1990年12月1日,中日登山队总结以往经验,改由主峰南侧的雨崩线登顶。12月28日,在中日联合登山队从位于海拔6300米的4号营地冲顶;13时50分,暴风骤起,卡格博霎时被乌云笼罩,突击队员已登上海拔6470米,距顶峰的实际攀登高度仅差270米,却终因能见度极差,被迫撤回位于6100米的3号营地,准备再登,天气从1991年的1月2日开始连降大雪,3日晚10时向大本营报告时,积雪已达1.2米,帐篷被埋2/3,不得不一小时扫一次雪。此后再无消息。17名队员(中方6名,日方11名)消失无踪。

1996年11月15日到达笑农大本营的第三次中日联合登山队到达3500米处时直至12月8日撤离,天气出奇的晴好,气温一直在零下5摄氏度到5度之间。但过高的温度也使冰层松动,落石频繁,大家带着钢盔于12月2日到达海拔6240米处,此时离4号营地处只有40米。下午3时,日本发来的一张气象云图显示,来自孟加拉湾的低气压流正在向北移动,预计梅里雪山地区在4日至6日将有特大降雪。联合登山队遂停止攀登,撤回大本营。然而撤回后,天气依旧晴好,原来,孟加拉湾北上的暖湿气流在青藏高原南下的强冷空气的冲击下转了方向。队员们眼睁睁地看着登山的最好时机从身边溜走,痛失登顶的机会,遥望山顶,抱头痛哭。

梅里雪山之所以成为险峰的重要原因之一,是气候瞬息万变,没有规律可循;其二,地处低纬度,积雪凝固性差,雪崩频仍;其三,实际攀登距离长于珠峰,珠峰的大本营可设在海拔5200米处,牦牛驮物可到达离峰顶2400米处,但梅里雪山的大本营只能设在3500米处,登山队员需靠人力完成3200米的登顶距离。其四,地形复杂,由于地处横断山区,从卡格博峰顶至明永河入江口平均每隔1公里,地势上升近400米,形成一道道几近垂直的坡面,山体切割之剧,使冰爆区、冰裂缝到处都是,险象环生。

(以上资料引自沈孝辉著《雪山寻梦》) 梅里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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