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动物仍然凶猛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沈宏非)
传统的资产阶级新闻学观点是:“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在我们这个阶级成份比较复杂的动物保护主义时代,人咬狗、狗咬人和狗咬狗,皆具有新闻价值。以下就是两则与“咬”有关的新闻:
1999年11月17日,在上海野生动物园运送中学生的游览车司机许伟星,因车辆故障下车检修,被园内三头东北虎疯狂而准确地撕咬头颈部和胸部致死。前一天,一位6岁女孩在与该园的一头幼虎合影时,脸部及头皮被咬成撕裂伤。同月2日至5日,四川平武县王朗自然保护区,一只野生成年大熊猫一改“温顺性情”,“兽性大发”地咬死农民家中的山羊一打。
在动物解放的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下,在反对物种歧视(speciesism)的温情年代里,以上新闻多少有些与主旋律不符。不过在我看来,动物的权利确实已经被谈论得太多,至少与人的权利相比。而在大众媒体那里,上述的不幸事件更多的被塑造成“老虎因何吃人”的科学讨论,隐瞒了惨死于虎口之下的许伟星,同时也隐瞒了“老虎吃人”这一原始而质朴的背景。在四川方面,问题的核心似乎也不是熊猫造成了老百姓财产的不可挽回的损失,而是大熊猫何以一反常态。当然,那12只羊的生存权利,就更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这也不难理解,正如对神农架地区存在或不存在的动物的热情,通常会超过对这一地区失学儿童的关心。三只老虎比一个人重要,熊猫比羊重要,因为熊猫和东北虎都是濒临灭绝的受保护动物。人和羊则是要多少有多少,只患其众而不患其寡的物种。
若因上述个别事件而非难整个动物解放运动,显然失之轻率。更为不幸的是,如果据此认为动物保护主义蔑视人甚至“反人类”,就更是天大的冤枉。动物保护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这样两点,一,阻止地球上任何物种(于人类在场的情况下)的灭绝;二,人类透过对动物所倾注的关爱,小到陶冶性情,大到道德提升,推动着文明的进步。在这个意义上,爱护动物也是“导人向善”的一种修炼途径。因此,动物保护主义绝不是不尊重人,事实上,这是最为人类着想的,最彻底的人本主义。
上海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秘书长谢一民在事后指出,由于对人和动物的亲近性进行了片面的宣传和夸大,导致许多人不怕动物,特别是不怕人工驯养的动物,而实际上,凶猛动物对人类仍具有很大的危险性。被夸大的,其实还包括人类的能力(包括“爱心”)及其所能企及的范围。动物保护主义,本质上仍是人类自我中心的表现。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人类在对地球生命赢得全面胜利的同时,人的自大和自恋也膨胀到极点。所以,我们才会对东北虎和熊猫何以“一反常态”地大开杀戒,表示出超乎于对人类自身的兴趣,只因为这些“一反常态”与人类自以为已经掌握的知识之间,出现了严重的偏差。尽管有专家指出,大熊猫袭羊,可能是返祖现象所致,不过,就算是这只大熊猫与某一位熊猫保护专家约好了一道返祖,对于剑齿虎时代的熊猫,后者又能看懂多少。我们可以不假思索地说熊猫“兽性大发”,可是我们对于兽性的认识,究竟又有多深?
台北市立动物园里,有自大洋洲远道而来的两只无尾熊,哈雷和派翠克。一批又一批的小朋友,在它们面前唱歌跳舞,朗诵诗歌,已接近偶像崇拜的仪式。在四川的大熊猫“返祖”之后,但愿哈雷和派翠克不会做出什么过于“反常”的举动。在上海野生动物园的旅游车上,曾经有数百名中学生近距离目睹了兽性发作的全部过程。
英国疾病防治中心警告说,动物传人的传染病,可能成为21世纪全球人类死亡的主因。在马来西亚,尼巴病毒透过猪只侵入人类大脑;在香港则有通过禽鸟类动物传染的致命的H5N1禽流感病毒。不过,与人类对自己的过高估计相比,这些还不算是最凶猛最致命的。人过去崇拜动物,是畏其凶猛;现在崇拜动物,是为了更好地崇拜自己。只有对动物保持足够的怕,适度的敬畏,人类才能真正学会与动物平等相处。
在墨西哥湾暖流里,与那条登多索鲨展开殊死搏斗的桑地亚哥,曾经说出了属于20世纪的真理:“你要把我害死啦,鱼啊,不过你有权利这样做。我从没见过比你更庞大、更美丽、更沉着或更崇高的东西,老弟。来,把我害死吧。我不在乎谁害死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