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丽的汉字 沉重的汉字
作者:舒可文(文 / 舒可文)
邱志杰《心经》
吴山专《今天下午停水》
曾灶财在街头涂鸦
谷文达联合国
徐冰《新英文书法》
文字的力量
都嚷嚷着“读图时代”的到来,“数字化”的生存,中国的文字是不是也会失去原有的释读韵味和情感依附?在中央电视台《读书时间》对一位西方汉学家的采访中,那位汉学家对美丽的汉字倍加赞叹后,也表示出对如此美丽的文字是否会消亡的担心。果真如此吗?
这样的问题也许文字学家们有更为系统的理解,但是另一种更为细腻的理解也可以从一个艺术展出中获得。这也是现代意义上的独立策展人的独到之处,他们不仅展出一些艺术品,而且往往会提出一个主题,这个主题不仅是关乎展出的作品,还总是鲜明地指向一个文化中的敏感点、或一个文化主张。在今年的导弹轰炸声中,很多热热闹闹的新世纪瞻望都产生出更本我的讨论。国际独立策展人协会的策展人张颂仁策划的艺术展“文字的力量”也有这种讨论的味道,或可说是感性的组合对我们的文化基因的仔细识读。
乍一听,以为“文字的力量”是个书法展,实际上,文字和我们的文化传承和我们的视觉感悟和我们的心绪表达,纠缠太深,即使有了汉字输入法的电脑写作,字写得漂亮依然是锦上添花的好处,否则就像一个佳人伸出一双不美的手,多少有些遗憾。文字于中国人绝不是简单的语言符号,不会因循于文人的书法美艺。“文字的力量”展览前言中也说到:“以中国文化而言,象形文字所涵盖的视觉思维范围和其象征的意义往往超乎其字面所阐释的意义。”所以该展不是为文字艺术说法,内容上避开了传统书法,也超越了“现代书法”费力拙功。
艺术家
参展的艺术家有在80年代就开始把中国文字转换为前卫艺术对象的谷文达、徐冰、吴山专。谷文达早就结合文字于山水的形式来衬托象形文字的精神力量,从图像上看,画面上的文字变成了与山水云石同等的实景物象。文字在我们的文化中的确充当有象征物的作用。谷文达这次的展品是用他收集的头发粘网起一个个巨形大字,悬于大厅之中,那些包含了无数没有面目的生命像是被提炼成单一面貌的人群,带有一种无名的群众力量。他把文化神话与生命的生理力量结成一体,确实能唤起一种惊叹和神秘感,无论识字不识字,何况他自造的假字。
汉字到了现代就遭遇西文的骚扰,世纪初就曾有改为拼音的企图,试法未果却昭示了两种文字的不同命题:一是作为教化的工具,一是习字之余的修心之道。徐冰展出的新英文书法,通过方块化了的英文字,呈现出两种文字带有的思维差异,把拼音字纳入方块字的文化范围显然荒谬,但意趣精巧,幽默又严肃,让人反省现代以来汉字文化所面对的外来文化压力。徐冰一直以汉字这种精神媒体为其创作主题,可能是因为汉字对于我们充满了太多的意义与情感的包袱,说不清道不明,理还乱。
吴山专的创作灵感来自文化大革命,那该是他学习识字的时候,标语、大字报、各种公告大概构成了他对汉字的最初印象。他展示的是一组装置式的作品,题为《今天下午停水》:一段矮墙,一面写着他的叙述错乱、语文混淆、图文并置的所谓小说,一面是观众的信手涂鸦,上方的大标语是几个一本正经的假字,地上凌乱地堆放着几根大管子,管子上分别写着“今天下午停水”。他和谷文达、徐冰一样,都自造了一批假字,有点像“文革”写大字报时革命群众自造简化字,为中文制造新的混乱。但他不用表现个性的手写书法,他采用的字体以不带个性的印刷标准字为主,暗示一种疏离了个人感情、带有标准化面目的文化变形。这不仅是汉字的现代处境,策展人甚至认为,其所呈现的实际效果类似我们当下资讯商业社会的后现代境况。
在这个崇尚力量的时代,汉字的书写在邱志杰看来,它能意味着什么呢?可以是悲壮的怀旧,可以是机智的策略,可以是权力的证明,但在更深层次上,它更是一种不愿被普同化的世界观。90年代初,邱志杰曾在同一张宣纸上重复临写《兰亭序》,断断续续三四年,重复近千遍,在这个过程中他体验到隐秘的怀恋,游戏的快乐,以及传统规范与个人之间持续的张力。这次他的新作《心经》,借助一种只在紫光灯下显现的特殊的隐形颜料书写《心经》文字,一个自动灯光切换设备让紫光灯和刺眼的普通灯把写于墙上的《心经》和一个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心脏交替着呈现给观众。心的文字和心的器官似乎已有所安置,我们的心灵究竟安置于何处?
非艺术家
除了这些职业艺术家对文字的前卫处理和个人理解之外,这个展览还展出了本世纪对中国影响最广的书法精印本,那就是毛泽东的手笔,以此来诠释文字与社会精神与权力表达的关系。张颂仁说:如果100年前一个旅行者来到中国,他不会看到一个胜利者骑在马背上的雕像,他到处看到的只会是文字。碑记,匾额,楹联,题壁刻石,虽是文字,其真实感似乎远胜于形象。
另一个非艺术家是香港老汉曾灶财。他40多年前在乡下翻看族谱,发现九龙有很多土地原来属于他的宗族,后来被港英当局无偿征收。他从此开始在香港街头到处写字,天桥下、山坡上、街道的灯柱上、路边的电箱上,无处不写,内容都是他的族谱和其拥有的领土。40年来他因为公共场所涂鸦罪不断地进出香港各区警察局,他的字不断地被刷掉,他也不断地补写。在现代艺术看来,他的行为很自然被当成素人艺术家的活动。在这个展览上,他的书写的意义也在于以民间自发的“艺术”表现呈示了被埋没的文化记忆,可以说是潜伏在汉字文化结构里的文化记忆。可感的是,汉字文化经营疆土的威信如今竟落到一个妄想狂癫的老头身上。
王永民的“五笔字形”也被纳入展览计划,因为它的美妙在于保持了对汉字造型一贯的思维方式,文字的视觉形象与输入的方式一致,在数字化中能让中国人多少保存了手写汉字的特有思维结构。但不知为什么没有展出。
汉字的形象与其抽象意义的双重意指的结构,在这个展览中被重新思考,给人一个机缘进入对我们生存方式的重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