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犯化生存

作者:胡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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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初的时候,各种媒体都对中国首届“72小时网络生存测试”进行了密集曝光,有人称其为“中国首次感受‘数字化生存’”。事件的意义当然非同凡响,从社会发展、经济、心理……等多个方面都可以对此活动品头论足一番。

其实,在一个完全封闭、只能以互联网作为唯一与外部沟通渠道的环境中生活72小时,你可以得出的结论无非就是两条:第一,对于网络生活,我们尚未准备好;第二,离开现实生活,我们会饿死。

在测试者们处心积虑地忙于订购豆浆以饱辘辘饥肠的时候,我也在网上,读E.M.福斯特的小说《机器停止运行》(www.plexus.org/forster/)。小说写作的时间是1909年,但描述的却是遥远未来的场景:一位名叫瓦什蒂的妇女独居于一间地下斗室中,通过某种像三维可视电话一样的东西与散居世界各地的人通信,这是她除了吃饭和睡觉以外所做的唯一事情(听起来多么类似今天的电子邮件文化!)。在瓦什蒂的世界中,所有的娱乐都自动登场,所有的需求都即时满足,所有的体验都以机器为中介。这一切真是爽极了、酷毙了——但前提是机器永不停止运行。而正如小说的题目所显示的那样,机器停止了运行,所有的人都陷入了灭顶之灾。在网络生存测试的日子里读这样的小说实在有点荒诞意味,好似在读测试者的真实故事,只不过测试者们仍然在苦苦等待机器预热。

福斯特是20世纪中在乌托邦小说里把技术派作反面角色的第一人。19世纪末、20世纪初,工业革命在西方的中产阶级中广泛传播了技术进步的理想,技术浪漫主义成为本世纪头25年的主要思潮。H.G.威尔斯于1905年写作了《现代乌托邦》,描绘出一个由仁慈的技术官僚所统治的高效社会,这一社会彻底地依赖于技术而运行。福斯特对威尔斯笔下的“天堂”不以为然,因此写了一个恐怖故事予以反击。在他的小说中,整个人类社会都转入了地下,所有的行为都由一台庞大无比的机器所控制。人们无不把“机器化生存”视作天经地义的存在,唯一的反叛者——瓦什蒂的儿子——大声疾呼企图唤醒大家:

“你们难道看不见我们在死亡,唯一真正生存下来的东西是机器吗?我们按照自己的意愿创造了机器,但它已经走向我们的反面。它剥夺了我们的空间感,模糊了人类关系的每一层面,把爱情减化为肉欲之乐,麻痹了我们的身体和意志,现在又驱使我们崇拜它。机器在发展——但不是沿着我们指出的方向。机器在前进——但不是朝着我们的目标。”

这篇不长的小说的主题可以归结为一句话:人类在追求享受和安逸的路上走得过了头,以至于变成了技术囚犯。“网络化生存”太像“囚犯化生存”了。在这个意义上,我把福斯特称为今天网络的三大人文(而非技术)预言家之一。

另外两个人又是谁呢?有一位我在以前的专栏中已经写过,他就是以刻画怪圈著称的荷兰艺术家M.C.埃舍尔。在《瀑布》这幅画中,假如我们顺着圈中的水流看下去,水流在每段路上似乎都是完全正常的、自然的,但最后,我们突然惊讶地发现,我们又回到了开始的地方。这种自指的环是意识、自由意志以及自我感等等的一种绝妙隐喻,因为哲学家们的观点是:人类的意识并非仅仅由知觉构成,而且还由自觉构成。我们知道我们知道。J.R.卢卡斯说:“说一个有意识的人知道某事,这不仅是说他知道该事,也是说他知道他知道,而且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而A.J.艾耶尔也写道:“人们很想把人的自我看成是中国的套盒,每一个盒都俯视着套在它里面的那个盒。”

这些与网络有什么关系?如果你把它们同我说的第三位预言家、法国心理分析学家雅克·拉康的“自我”论联系起来,就会明白其中的奥秘。拉康从不认为自我是一个固定不变的东西,内含理性、自由意志、自决权等美好的品质,相反,它是一种幻象,一种曲解。按照拉康的理论,我们可以说,人们是在把互联网当成一个巨大的社会实验室在使用,不断地在其中构建和重建自我。当每一个选手都能够创造许多人物并参加许多游戏时,自我不仅偏离了中心,而且被无限制地复制。

这使得前面所说的“囚犯化生存”变成了一种典型的后现代主义生存:表面战胜了深度,模拟战胜了生存,寻欢作乐战胜了严肃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