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狄亚(93)

（文 / 舒可文）

上图：国王了解美狄亚是刚烈又聪明的女人，怕她报复，所以来宣布把她驱逐出境。美狄亚巧言诉苦，获得了一天的延长期。倾斜的姿势与她压抑的义愤极为一致

上图：她的丈夫为自己的行为辩解，美狄亚与之争吵，感叹盟誓已被践踏

右图：传报人来传信儿，详细描述了国王的女儿及国王中毒身亡的全过程。一部充满复仇血腥的戏完全在自觉反省的理性叙述中完成，难怪是经典。其中的舞台布置和歌队的现代舞式的配合等新的因素对经典的演绎不仅毫不牵强，而且极富观赏性

冷耶热耶《美狄亚》

进入夏天以来，北京有好几台话剧同时上演，《美狄亚》是最老的，也是最冷的。别的戏还在继续演着，《美狄亚》只在6月演了两场。

不少来看戏的人大概断定这出由希腊国家剧院说着希腊语演出的古希腊戏不会满场，所以买了80块钱的票进场就照直坐在了前排好位置上，虽然在开场前不断有占着好座的人被拿着票的正主赶开，满场倒也不见得。《美狄亚》这样古希腊悲剧，无论是艺术成就还是思想价值，都已经在历史中确定了位置，所以不太可能造成什么新鲜的话题，或引起过热的关注，但热中取冷地看上一场竟能让人触景生情感慨多多，尤其是在麦金太尔定义的after virtue的意义上。

舞台上的哲学家

《美狄亚》是欧里庇得斯的著名悲剧，讲的是传说中取得金羊毛的英雄伊阿宋为了娶科林斯国王的女儿，抛弃了与他有过盟誓的妻子美狄亚。美狄亚曾为了帮助他取得金羊毛背叛了祖国和父亲，在逃离故乡的路上杀死了来追他们的兄弟。美狄亚在被抛弃后，为了报仇用计杀死了国王的女儿和国王，杀死了自己的两个儿子。

这个悲剧首演在公元前431年的古希腊酒神大节上，得的是第三奖。酒神大节上演出悲剧是一种比赛，先要报名，由执政官批准3个悲剧诗人参赛，奖赏分3等，得第3奖就是失败。欧里庇得斯后来得了很多次头奖，但《美狄亚》失败了。比他稍长的索福克勒斯给它的评价却不低，说他是“按照人本来的样子来描写的”。剧中的美狄亚，与她之前的悲剧人物不一样，她不是由于某种更高的必然性和命定的劫数左右着所作所为，而是由于“沉痛的心”和她的性格力量决定了她的报仇方式。过去有评论家认为在欧里庇得斯身上已经看到希腊悲剧艺术衰落的迹象，甚至还曾有过一种说法认为正是他导致了这种衰落。他的剧中有些地方在当时就遭到亚里士多德的否定，但却得到了现代评论界的承认。也许就是因为他按照人本来的样子来描写了，这与人们习惯的英雄时代的人物特性不相符合，在结构上也不那么守规则。他的人物都对发议论有特殊的兴趣，台词几乎独立支撑着全剧。

欧里庇得斯所处的年代正是古希腊思想发展的盛世，对世界的各种自由观点发展起来，这与之前的盲目信仰和宗教局限不一样了，对诗人的要求就不仅是对诸神的解释。他的创造处在当时各种学说的影响下，有传记作者称他是普罗太戈拉、苏格拉底等人的弟子。这种社会变化和思想的影响放在欧里庇得斯的悲剧中就是抒情的成分减弱，他要展示人的那些世界，展示那些使人激动的情感以及人的自身矛盾。所以，后来他有了“舞台上的哲学家”之称。

遥远的《美狄亚》的现代身份

这些具体的背景已经离我们太遥远了，但是那些伟大的思想如同先秦思想一样，由于对后世产生的巨大影响倒并不让人感到无线索可寻，只是由于太遥远，感性的趣味和想象没有了。希腊国家剧院复排并于去年公演了《美狄亚》这一古老的戏剧，先后在欧洲、北美很多国家演出，今年6月18日、19日又到了北京，《美狄亚》似乎在弥补着那个消失了的想象空间，从时间线索上说它是一种古老的空间，就时代生活而言它又是一种新的空间。这自然归功于剧团出色的演出。

尽管这是一部感情强烈、令人惊怖的剧，但是依照古希腊人的审美观是不容许表演过激动作和场面的，所以演员的动作设计得缓慢而有节奏，充满力量，姿势和声音是演员表达情绪的手段，杀人流血的场面都是由传报人来传达。演员经过内敛而后激发的力量和情感真实而强烈，真实到有一个演员，古希腊时的，在演一个国王正义愤地计划报仇时，看管剧场的人从场上走过，他用权杖一比划，把那人打死了。这种真实是演员情绪的真实，不是表演的真实，所以它不会勾出你的眼泪。有一部戏的演出，也是古希腊时的，就是因为它让满场的观众流了眼泪，剧作者被罚了款。这大概是古希腊人对悲剧的理解与今人的不同。亚里士多德给悲剧的定义是“对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它的本意是严肃，不是悲。

在北京看到的《美狄亚》正符合这一古风，演员的每个姿势都凝聚着愤怒的力量却不让它肆意地冒出来，观众所能感到的是虽缓慢但却充满精神的推动力使整部戏得以进行下去。美狄亚在这里就不仅是女性题材，或一个让人悲叹的故事，而是一颗挣扎于沉痛之中的心。演员的声音在这里也至关重要，因为听不懂台词(尽管舞台两边有字幕，和听懂那发自演员的话毕竟不一样，听和懂不同步)，声音的塑造力更成了理解情绪，跟随剧情的依仗，真多亏了那非同一般的念白方式，否则不能想象以大段大段的台词支撑的戏又听不懂，怎么能看下来。这种经验让人耳目一新。此外，剧中还专门设计了一个专造声音的角色，说它是角色其实不恰当，因为它不充当什么人，她静穆地站立着，时而旁观着剧情，时而主观地发出长叹悲鸣，让听者屏声闭气，惊怖肃然。

剧中带有古风的歌队是古希腊悲剧的特定程式，但是显然经过了现代的改装，头上的饰帽古朴又有现代的简洁冷静，它的编队以及在舞台上的运动与主角的情绪表达相一致，同时增加了一种稍有距离的旁观的角度。它的作用很独特，渗透着古希腊的理性气质，也极富现代艺术的形式感。

希腊国家剧院成立50年了，希腊剧评家在介绍她的使命时提到，她在希腊国内一直演出不断，上座率有数字为证，在国外的巡回演出以及观众的反应也出乎意料的好。

50年世界发生的种种变化在《美狄亚》这种古老戏剧的衬托下，愈发让人感到麦金太尔给现代社会定义为after virtue挺有道理，它有对现代社会的前瞻性质疑，也包含了对古老精神气质重新体验的试探。至少，那种精神气质作为一种体验的参考和生活的旁注是一个亮点，也许是这一点使很多观众深有共鸣地把《美狄亚》当作现代艺术来观看，这也是古希腊戏剧真正令人感慨的背景。说它冷是因为它远，说它热是因为它亮。 美狄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