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深的海洋,你为何不平静”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三联生活周刊)
实弹演练中的海军陆战队员(查春明 摄)
海军新型导弹驱逐舰(查春明 摄)
新型驱逐舰发射舰空导弹(王松岐 摄)
辛亥革命时的海军主力军舰:
海筹(左上)、海琛(上)、海容(左下)
北洋海军“致远”军舰管带邓世昌
1999年3月24日,“菲律宾海号”一声炮响,使人类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地中海。地中海,这个处于欧、亚、非大陆之间的陆间海,曾被称为“上帝遗忘在人间的脚盆”。和那些无边无际的大洋相比,地中海实在太小了。而且,在旧石器时代,亚得里亚海,也就是北约战舰今天麇集的那块地中海域,还是一块陆地。但是,沧海桑田——小小的地中海里,不但包含着整个资本主义动荡的历史,其实也蕴含着整个西方民族崛起和发家的历史,这个历史就像海洋一样,充满波涛汹涌的动荡不安。
今天看来,西方的第一支海军力量之所以产生在地中海地区,并不是因为地中海人太聪明,而是特殊的地理位置造成了他们的盲目和“傻大胆”。关于为什么地中海人较早走向海洋,《古代船舶》一书的作者托尔这样指出:“地中海是这样一个海,在这里,用帆可能一连几天不能行驶,而用橹桨却可能很容易渡过平静的水域。”所以地中海人一旦懂得使用桨,就可以冒险走向海洋,而世界其他地方,则可能要等到帆的出现,甚至在帆出现后,依然沉浸在对海洋伟力的震慑中不能自拔——用中国《庄子·秋水》中的话就是:“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
很多历史学家认为,地中海海军的出现,与希腊民主制度之间有着必然联系,认为希腊民主制度是地中海海军力量兴起的关键。但是,实际上,却恰恰是希腊的民主制度造成了地中海海军的衰落,并进一步造成了希腊的衰落。色诺芬的一个故事经常被引用,说的是公元前406年,雅典海军打了一次大胜仗,这次胜仗却使许多胜利了的水手丧生。事后,雅典的海军将领被雅典公民大会指责为把这些水手留在残破的小船上,而且救援不利,导致他们淹死。“有功之臣”——雅典的海军将领们却由此受到公民大会的民主审判,大部分被判处死刑。至此,希腊文明开始衰落。
德国社会学家韦伯在分析地中海文明的衰落时曾经说过,西方民族的兴起,并不是如我们今天自我标榜的那样,与民主的兴起相关,相反,总体上看,这是一部穷兵黩武的历史。
但是,西方海军的兴起,的确与一个东西息息相关,这就是资本主义的经济制度、产权制度、交换制度和全球市场制度。现代“海权制度”就是这个经济制度的军事表述,或者反过来说,全球贸易制度就是“海权制度”的经济表述。
关于“海权制度”最完整的表述,来自一位美国海军上校阿尔菲雷德·马汉。上世纪末,这位怀才不遇的上校在《海权对历史的影响》一书中准确地概括道:“海权在广义上,不但包括以武力控制海洋的海军也包括平时的商业与航运。海军通过发动战争获得海洋控制权,其根本目的是为了贸易途径的畅通。所以,战争最终不是战斗,而是实业。”但是,在上世纪末,美国实行的依然是大陆战略,美国海军依然是为了防御当时的海上强国的一支近岸防御力量,马汉的“海权”概念,就是对这种大陆战略的批评。
也就是与马汉同时,一位毕业于英国格林尼治皇家海军学校的中国人严复,在《原强》一文中,比马汉更为细致、准确地论述了现代军事制度,特别是海军制度,与现代经济制度之间的有机的必然联系。他明确指出,现代海军制度就是现代经济制度的产物,是现代经济制度扩张和政治体制改革的产物。因此,完全不能设想,没有现代政治经济制度的改革而有强大海军的产生。他批评当时的洋务运动说:“余游泰西诸国,知此举无异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也。”
但是,马汉的怀才不遇不过是暂时的。1890年,小罗斯福读了他的书,立刻给他回信说:“如果我不把它当作一部经典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1901年,小罗斯福成为美国总统,马汉和他的理论一起被请进了白宫,从此,美国通过海军的强大,保持了国力的昌盛。
而严复的命运多舛却仿佛是永久的,这位中国现代化理论之父,中国最早的海军留学生,虽然精通英文和现代文化,却一直无法通过科举考试。当马汉的著作被小罗斯福激赏的时候,严复却又一次跑回老家福建参加“全国统一考试”的“初试”——而结果又是“未果”。当马汉在白宫指手画脚,大显神通时,严复已经染上了鸦片毒瘾,大部分光阴不得不消磨在烟榻之间。“烟榻茶酒成夙世,天鸡海日又春风。回首却忆百年梦,梦与南海几道同。”——严复,号几道,是中国现代化改革理论的设计者。但是,美国接受马汉,仅仅用了几年时间,而我们对严复的理解,几经曲折,今天也许要重新开始。
这就是海军——在这里,有整个人类动荡的现代史。
15世纪,哥伦布的航行使西班牙和葡萄牙把他们的海上争端诉诸罗马法庭,教皇由此划定大西洋上一条子午线为两国权力的分界线,并宣布两国对各自的地区拥有控制权。这个条约包含着世界上最早的在世界范围内划分利益的现代“产权制度”的产生,它在竞争的世界中界定一个保护体系,以减少两国之间的“摩擦”——用今天的术语来说,就是“减少经济活动中的交易费用和非经济成本”。
16世纪,荷兰海军的崛起,使阿姆斯特丹成为欧洲最大的商品交换市场,在海军航海时间表的基础上,商品交易价目表开始发行,和海军航海表一样供所有人阅读。在商品交易价目表的基础上,现代契约制度和法律裁判制度因此形成。同时银行金融制度发展起来——强制性的契约变成了汇票,扩大了商人的风险支付手段。
伟大的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的历史,就是建立世界市场的历史,资本主义通过海洋贸易,把世界统一起来。
如果如马克思所说,现代资本主义的历史,很大程度上就是“海上贸易的发展史”的话,我们可以说,现代历史就是各民族在海上角逐利益的历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现代海军发展的历史”。
这就是恩格斯在《海军》一文中所说的,17世纪“也就是建立庞大的海军来保护刚刚开辟的殖民地和殖民地的贸易的时代。从此,便开始了一个海战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频繁,海军武器的发展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有效的时期”。
同样,也许更重要的是:资本主义是建立在商品和财富“流动”的概念上,如同海洋一样“流动不息”的商品和财富,构成了现代经济学的最基础性的概念。在这个意义上,现代海军理论与现代经济学理论和政治理论同根同源——它们甚至都是一种现代“海洋理论”。
难怪荷兰伟大的足球运动员克鲁伊夫用这种海洋理论创建了著名的现代足球理论——全攻全守:进攻与防守如同潮涨潮落,排山倒海。因为荷兰——就是现代海军和海洋文化的发源地——它的另一个名字是:海上马车夫。荷兰文化就是一种海洋文化。
今天,中国现代历史的挫折和失败,被认为导源于一场海战——中日甲午海战的失败,但是,这决不仅仅是一场海战,一支海军舰队(北洋海军)的失败,而是一种错误的指挥的失败,这种错误的指挥,建立在错误的海洋观基础之上。在这样的海洋观之上,跟本无法建立现代“海权理论”,而没有这种“海权理论”,现代“产权理论”和经济政治制度无从设想。正如一位论者一针见血指出的,大清建立海军的设想,“不过是要用船坚炮利的现代生产力,来保护自己反动的生产关系”。也正是这种设想,导致了甲午海战两种不同的指挥方式的对抗:北洋海军的“防守反击”与日本海军的“全攻全守”。
首先,甲午海战的失败,非中国兵不利。当时的中国海军,已经是世界第四大海军力量。当时的“镇远”和“定远”为清政府斥巨资购得,是远东最大的战舰。李鸿章曾经得意地断言:“有此二舰,可保我无虞。”甲午海战的失败也非中国没有“引进外援”,当时各舰都有德国、意大利和英国顾问。可以肯定,当时的北洋海军与日本舰队军力相差无几,甚至有所超出。而由于那些“外援”,在战斗经验方面,也不在日本之下。
甲午海战的失败是指挥的失败,它具体表现在以一种被日本人称为“匪夷所思”的燕子阵迎敌——如同对“有朋自远方来”张开欢迎的臂膀。相反,日本海军则以横排一字阵迎击:这场决定两个民族命运的生死之争,据日本记录,是于午间12时5分开战,日本的决一死战的态度在战前命令所有水兵“饱餐一顿”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而中国海军则是午饭未食——这种大敌当前,而三心二意,犹豫不决的态度,忘了的恰恰是中国的古训:“盖士饱马腾,古之善教。食为战之一大要素,不可不知也。”这就是海战之后,一位日本军事家浅野正恭从《孙子兵法》的角度,替中国总结的教训。
日本决一死战的攻势也在如下对比中表现出来:舰队为了轻装机动,战斗时卸掉装甲。相反,中国舰队则匪夷所思地在炮台上堆满煤口袋,还在甲板泼满水。完全作出一副挨打救火的阵势。结果,战斗刚刚开始,管带丁汝昌就在泼满水的甲板上滑倒,摔断了肋骨。
这样,防守反击的“燕子阵”在面对日本的横字阵时,其实就已经决定了鹿死谁手。这个十分类似中国古代陆战的一将对一将“叫阵”的阵形,不是以整个舰队迎击敌人,而是使前面的战舰单独面对敌人舰队,而后面的舰只要么观战,要么发炮误击前面自己的战舰——丁汝昌就是为自己的战舰炮火所中,被打下指挥台的。这样的阵型,终于造成了日本舰队以多打少的海上“打靶式”地对中国舰队的屠杀——用足球的术语说,中国的5—4—1阵型,先是使一个前锋被对方整个舰队围堵,最后,则是完全混乱的队形被敌人包围,各个击破。这就是甲午海战,人类现代历史上著名的战例,也是少数扭转历史的战例之一。鉴于这个战例的重要性,中国作为当事国,完全应该将整个战争过程编入小学教材,以教育那些迷恋足球,而不知现代足球与现代海战密切关系的青少年们。
我们应该记住,大清国的覆灭,没有一次是因为它缺枪缺炮——大清舰队,是中国历史上,也是当时世界上少数的完成环球访问的舰队。当时,当以程璧光(也是甲午海战的英雄之一)为司令的大清舰队完成美洲访问,舰队还在返航途中时,大清国已经灰飞烟灭——海上仅一日,世上已千年——他们还不知道,这时的“宣统三年”已经变成“民国元年”了。而我们也不知道,他们这次风光一时的海上观光,是否也还是列着漂亮的“燕子阵”。——一种中看不中用的海上训练队形。 海洋强国海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