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厕所吃饭吗？

（文 / 沈宏非）

五月中，洋妇Sueli Rocha在九龙半岛酒店餐厅内为婴儿哺乳，酒店保安员坚持要其“移步”往洗手间进行。激烈争执之后，Rocha忿然离店，次日召集18名母亲，集体抱婴前往这家酒店的大堂解怀哺乳，以示抗议。

酒店发言人：一家国际性酒店，往来的客人有不同文化及信仰，故需要顾及整体客人的感受。一名当时在场的目击者：Rocha喂奶时，有日本男人停步观看，眼光猥亵，于是保安员才上前干预。店方：改在厕所哺乳，妇女会享有较多的隐私权。

抗议者：哺乳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他人不应感到尴尬。香港母乳育婴协会则要求政府必须立法保障妇女在公众场所哺乳的权利。该协会自1996年成立以来，每月平均收到过百宗有关妇女哺乳时遭遇社会、家庭压力，及在公开场合哺乳时受歧视等的求助个案。香港“平等机会委员会”表示，喂哺母乳是女性的天职，若阻止，可能触犯《性别歧视条例》及《家庭岗位歧视条例》。

香港警方：若有市民向警方投诉妇女在公众场所哺乳，警方会视乎当时的具体情况而定。如果妇女过于暴露身体，不排除也会劝喻对方到厕所喂哺。

罗生门式的注解当中，密布着描述后现代社会之多重内在紧张关系的下列关键词：

【他人感受】包括尴尬/不安；猥亵/色情；自然/健康。这些完全不同的信号，系由(在公众场合，裸露着的)正在哺乳的乳房所传达。乳房是媒体，也是信息本身，其造成的“他人感受”其实远不止此，还可以包括文艺复兴、冰心的早期散文诗等等。在“一家国际性的酒店”(多元化社会)里，符号的含义日趋繁复。事实上，乳房的拥有人本身，也多不愿在公众场合哺乳，她们对第三者的不安感同身受。

【猥亵/色情】相对于整体，异性的某个器官是否被置于刻意强调的孤立状态，是判别色情/非色情的一个重要证据，正如我们惯于将“肉”与“灵”的割裂与否视为爱情完美程度的判断准则。对于乳房在不同状态下所传达的信息的接收紊乱，否定了母爱，也嘲讽了色情。于对“点”的过度凝视，使人类的这一复杂精神现象，蜕变为奉迎法律尺度的一种安全而局促的活动。

【性别歧视/权利】哺乳是女性的天职和权利，谁是这项权利的剥夺者？母乳育婴倡导者一致相信：奶粉商是乳房的天敌。跨国公司的奶粉广告，完全置世界卫生组织《国际母乳代用品行销守则》“不可指明奶粉营养价值与人奶相同”之约定于不顾，以诉诸母亲感性的推销手法大肆误导，令消费者相信配方奶粉胜于人奶，同时是潮流及富裕之象征，奶粉是婴儿的正常食物，哺乳却属异类。

两个符号因上述事件以及欧陆奶粉危机而受到关注：香港新机场的育婴室标志，是一个奶瓶；最近出现在地铁站的题为“令人忧虑的新人类非哺乳类”的灯箱广告，子宫内的胎儿也拿着一个奶瓶。妇女哺乳权被剥夺之后，下一步将是人类哺乳动物身份的丧失。

妇解理论设有两种立场：一，不哺乳(主动放弃该项权利)即解放；二，剥夺哺乳权利，形同男性怀孕，是对女性地位的歧视和否定。

【乳房/Ball】以女性乳房为号召的各种色情物品(在香港)公开出售，对“波”(英文Ball的音译。初指球，后引申至乳房。但是这一引伸在英语中却属罕见，美俚Ball倒是常指雄性动物的睾丸)的谈论的公开化(波霸，波霸奶茶)，隆胸技术的广告化(做女人挺好)——在这样一个公共领域中，一个正在发挥着真实作用的乳房，反陷于边缘化，成为令他人“不安”的“隐私”而最终要被赶进厕所。在这里，厕所被享有话语权力的一方诠释成一个“保护隐私的地方”。

一个正在吃奶的婴儿对于乳房的观感，可能更适于结束这场争论，可惜婴儿无法陈词。如果可以，我相信他/她会反问拥有准确表达能力的文明人一句：“你也在厕所吃饭吗？”——人母Rocha当时正是这样质问保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