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出乎我的意料……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李孟苏)

《人民日报》海外版摄影记者焦波面对接踵而至的专访、上电视、去各地参加各种会议和展览,有些头晕,“在这一点上,我比不上我的爹娘,他们安安静静回到老家,该咋样还咋样。而我,有了变化了,得了大奖,表面上看不出来,心里……”

焦波以自己生活在鲁中山区农村的爹娘为模特,拍摄了大量以老人日常生活为主题的照片。这项工作持续了20年。在去年8月,其中的一部分摄影作品获得首届中国国际民俗摄影年赛最高奖“人类贡献奖”。12月,焦波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个人影展,名为“俺爹俺娘”,并请爹娘剪彩。接着,他的摄影专集《俺爹俺娘》面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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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波

“20年前,我用平生第一架相机——岳父在抗日战场上从日本人手里缴获的德国产“蔡司伊康”——为父母拍照时,没有任何功利的想法,就是想给老人留个影,作为家庭影集。那时候哪会想到指望老人的照片成功、获奖?没有压力、没有期望值地拍,反而水到渠成。去年得了奖,就急切想再拍出好片子放在影展上,为此特意回到老家。结果拍了20个卷,竟没有一张令人满意。那证明了我浮躁的心态和功利的目的,想把自己强烈的主观意识强加于老人。”

焦波一开始准备把表现母亲的小脚、割绊脚线(鲁中山区农村一种风俗)等照片送去参赛。他拿不准那些反映父母关系的大量的照片能不能归到“民俗摄影”中去。一位同事对他说:怎么不是民俗照片?你爹娘算不算民?他们的生活俗不俗?

“照片中的确反映了许多几千年沿续下来的、约定俗成的东西,如通腿睡觉、儒家思想影响下的夫妻关系、生活方式等。这样想通了就觉得以前对‘民俗’的理解很狭隘,人民最基本的、原原本本的生活习俗没有得到表现。我知道摄影界没人这么拍,也猜得出参赛的稿子是什么内容。”

在众多富有装饰气息的泼水节、三月三、边疆少数民族服饰……照片中,焦波的这些黑白摄影作品也许校正了摄影中的“民俗”的概念。一位外国评委对焦波说:“你的作品很简单,就像杯子里的水一样清澈,但里面有深刻的含意。我不理解你们汉民族历史悠久,为什么却没人表现自己民族的生活习俗。是否因为汉民族缺乏表面化的漂亮和色彩,不那么上镜,使你们忽略了身边最熟悉、最动人的东西?”

照片中那对年纪很大的农民夫妇之间的爱情令参观展览的观众们唏嘘。开幕式上,照片的主人公为影展剪了彩。老家的乡邻及北京的陌生人均感叹焦波的孝心,焦波也有了“借父母扬名”的嫌疑。

“本来这个影展准备等父母去世后办,但去年母亲的一场大病让我改变了想法。我应该让他们看到影展,享受一种荣耀。至于让父母剪彩,这是偶然想到的。既然有了这种想法,就不能在乎别人的议论。这个影展的主角是父母,为什么不能请他们来剪彩?这是我对他们的回报,也是对他们地位的肯定。所有事情的反响全部出乎我的意料。那时我没精力没钱搞策划,现在去外地展览,自然有人帮我策划。还有人问我这样做是否违背了‘家丑不可外场’的古训。我的照片和书里描述的是家家都有的情节,带有普遍意义,只是在我之前没人这么做。我既然做出来了,就不认为是家丑。我父亲活到80多岁,坦坦然讲他年轻时犯的错误,我为什么不可以坦坦然表现出来呢?”

焦波有时也反省自己是否太自私,让父亲来剪彩是否滥用了父母对儿子的爱。“父母并不懂摄影,看见我的作品登在报纸上,直觉地认为这是一种艺术,不是一般的手艺。我给他们拍的照片与一般的纪念照不一样,他们不理解我的做法,是一种朴素的感情告诉他们,既然孩子喜欢这样拍,那这样拍就是对的。他们从来没有拒绝过我的任何要求,觉得给我的影展剪完了彩,平安回去,就算完成了人生最后一件大事。

“我很佩服父母的所作所为。在我的镜头中,他们表现得很自然,不会因为拍照就刻意去换件新衣服。他们这一生背着沉重的生活负担,所有想法不带功利色彩,所以精神上没有烦恼,没有负担和压力。他们对‘自然’的认识就是‘生活’,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是推磨时不能穿走亲戚的衣服。”

一年多以来,生活在山东淄博一个叫天津湾的村子里的这对老夫妻成为各电视台追逐的对象,隔三岔五有城里人来打扰他们,让他们重复照片中凝固下来的情节。编导、摄像们在感叹农村老汉、老太太“很棒的镜头感觉”之余,对焦波提出了批评。“我的父母是常人,带着常人的心态。而我,自以为懂得很多,说话时要想用什么语言和神情,身上有太多虚假的东西。《东方时空》的一位编导说我正因为知道太多,才想得太多,拍我就不好拍,拍出来不自然。我现在丝毫不敢轻视我的农民父母,他们书念得没我多,见识没我广,但我仍琢磨不透他们。”

正因如此,焦波不要求父母摆出什么“甫士”(posture),“他们长年生活中的细节不是可以设计出来的,他们之间说不出是男尊女卑还是夫唱妇随的关系摆也摆不出来”。焦波拍娘为爹挠痒痒,拍爹拉大锯娘去扶,拍爹娘房间里的大美人挂历,“这些场面感染我,他们一辈子就是这样过来的”。焦波有时在不违背生活真实的原则下请父母站好角度。

焦波自1995年进入《人民日报》海外版,开始拍“老百姓自己的故事”。他认为自己擅长组织材料,拍故事性的作品。他承认让他满意的作品并不多,因为“缺少沉入基层生活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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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娘把“大美人”挂历拆开装饰房间,娘说:“看这些闺女一个个长得多俊哪!”爹说:“城里人也都是这样贴挂历的。”(1998年焦波摄)

“我现在的想法太多,心总是静不下来,很浮躁。这次获奖以后,我有了抱负,同时也有了压力。我想继续拍我的爹娘,又担心拍不好,别人会怎么看我。我意识到这种状态下,我肯定拍不好。我在追求那些所谓的理想……” 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