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问技术:跑吧,欧洲兔子

作者:胡泳
欧洲人的新世界

在欧洲游学一年,一个不经意的、也是无奈的收获是攒了一堆不同国家的硬币。回国后我把它们悉数扔进小兔存钱罐中,直到不久前一位朋友的孩子索要纪念品,我这才想起那只兔子。打开存钱罐,首先掉出来的是德国马克:德国之鹰爪伸羽张,吐舌如电,似乎时刻准备发起攻击;这种好战形象与今日宁静平和的德国人大相径庭。然后是荷兰盾、意大利里拉、奥地利先令……最后出现的是法国法郎。

法郎图案上描绘了播种女神Semeuse——她的长发从自由帽下不羁地飘散,令人想起崇尚解放的大革命年代;她修长的双腿在薄纱裙装的掩映中显得美丽绝伦。她漫步在日出时分的田野中,右手微扬,正从左手的口袋里取种播撒,种子在风中飞翔。也许我是一个法国文化的崇尚者,我的确认为只有此种硬币才算臻于完美。它不是在纪念某位僵化陈腐的君主或是追怀战功赫赫的过去,而是在庆祝生命:感性的、充满尊严和情趣的生命。

人们对自己所用的钱币饱含感情——请注意,我说的不是人们爱钱,而是人们对钱的外形、声音和摸上去的感觉无比熟悉,乃至都忘记了钱是一种技术发明。我们造币,包括造假币;我们挣钱,花钱,存钱,浪费钱,这一类活动已持续了4000余年。我们的生理和心理生存都离不开钱。我们也许能够想象没有钱的生活,而我们的文明却不能。可是我们中有多少人真正了解金钱呢?

孩子们似乎在认清元、角、分(对不起,最后一种币值正日益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的相对价值之前很久,就已经掌握了钱的运行机制。他们三四岁时就明白可以用钱换吃的东西。不夸张地说,他们中的大多数根本不会想到去问父母为什么要用一种象征物去换物品。成年人想到钱的时候——我们在这上面花费的时间惊人——通常只在数量上打转,很少考虑到钱的性质。当然,偶尔我们也会重拾对钱的惊奇感。我至今记得第一次去意大利看到10万里拉面值的纸币时的情景:那么多的零排列在一起,令你觉得自己骤然成了巨富。

金钱第一次在美索不达米亚的古城中出现后,人类文明的故事变得截然不同。如果没有金钱工具,物物交换会一直持续到今天。是钱打开了贸易的大门,而贸易又促进了专业分工的产生。这一切使得现代社会成为可能。

但钱并不仅仅是一种消费手段。媒介理论泰斗麦克卢恩断言,金钱是一种重要的媒介。巴黎大学年轻的社会学家斯曼·拉舍说,金钱是凝聚社会的要素,在身份确定上发挥着巨大的作用——人们借此与自己的国家认同。所以,1月份当欧元隆重登台表演时,原来的认同体系被打乱,欧洲人将进入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这是一场尚无法预料其结果的实验。未来之桥与世界之窗

1992年的《马约》坚定地确立了欧洲货币一体化的方向;经过6年的准备,欧洲人总算决定了统一货币的式样、构造成分,以及名称。每人开始都假定它会被叫做“埃居”(ECU),这是法国中世纪的金银币的名称,恰好又是“欧洲货币单位”的缩写;但事实证明德国人不喜欢这个名字。后来有人提出“达克特”(ducat)和“弗罗林”(协议florin),它们都是旧时许多欧洲国家使用的货币,但也被一一否决。最后还是“欧元”(Euro)这个没什么历史含义的称呼占了上风。

每一单位硬币(共计8种)的正面都是所在国家的图案(加入欧元体系的共有11个国家),反面则为欧洲图案。这样,将会有88种不同的硬币在欧元区流通。相形之下纸币倒简单得多:在11个国家它们的样子完全一样。

这些纸币没有像惯常那样,选择伟大的男人和女人作装饰图案。欧洲的历史充满血腥,各国很难在有关历史人物的功过上达成一致意见。中央银行家们最后选择的是建筑,从古典、哥特式到现代:7种纸币的背面都是桥(通向未来,从一国通向另一国的桥),正面则是窗和拱门(通向世界)。

由此可见,统一的欧洲货币不仅要克服现存的政治经济障碍,还有历史的和文化的障碍要克服。前一种障碍无疑要明显得多,人们的疑虑也更多地集中在这方面。未来,国际商业交易将怎样结算?欧洲的股票市场会如何变化?欧盟委员会主席桑特1998年10月访问中国,目的就是为了向中国推销欧元。欧盟希望中国把欧元同美元一样用作储备货币。可见,欧元的启用意味着一个经济集团的诞生,决不仅仅是货币的技术性变化。

我这样的人欢迎欧元的来临,因为如果我再去欧洲的话,就不必再为11种不同的汇率而焦虑了(每越过一个欧洲国家的边境我都得损失10%的钱)。但对欧洲人而言,转换到欧元就好比生活在外国去学习一种新语言。欧元是没有先例的。在罗马帝国时期,或是拿破仑时期,欧洲,有过通用货币,然而它们与今天一国的货币没有根本上的不同,因为两者都是由单一的军事或政治力量支撑的。首先疆土被划定,然后在此疆界内的物品和金钱交换受到强制性的管理。而欧元的发展道路不同:货币先被确定下来,它指代什么却还模糊不清。这是一种创新之举,因而也显得格外危险。

心理学家们把欧洲人比做试飞员,因为冒险的因素很大:他们必须丢弃由国家保护的身份,让自己踏上异乎寻常的征程去发现另一个身份。1998年5月,当欧盟首脑们云集布鲁塞尔.为谁来出掌未来的欧洲中央银行吵得不可开交时(法国坚持这个位子要由法国人来坐),巴黎报纸上充满了对1968年5月学生风潮的回忆。当时巴黎大学的学生搭起街垒,宣誓推翻资本主义,今天看来他们的乌托邦努力已没有多大意义。不过法国报纸仍然竭力试图探寻其意义。《世界报》在一篇社论中称1998年5月的欧元革命是30年前革命的继续,因为它代表着一种向世界开放、争取个人自由的态度,这一态度可以用一句口号来概括,而该口号在两个5月中都一再被重复:“现实一些:去做不可能的事情。”理想润滑剂

如果倒回去看欧洲历史,回顾那些苦难与争斗,可以说不可能的事情正在发生。欧洲走在和平统一的大路上,欧元不过是这一进程中巨大的一步。最近欧洲联合被说成是全球化经济中欧洲唯一的希望,但原来的想法其实并非如此:欧洲联合的目的是为了防止第二次世界大战重演。所以,欧元是一种理想的产物。

而所有希望人类大同的梦想似乎都不忘实现一个前提:全世界通用同一种货币。货币并不仅仅是考古学研究的一个对象,也是未来学家说不尽的话题。在过去的几千年中,货币以多种多样的化身出现,在未来,它能够冲破一切界限吗?

很久以来,人们就把金钱形象地比作润滑剂:它自身不生产任何东西,而是帮助经济平稳地运行。因此,最好的货币体系应该是不为人们觉察的。货币将不可避免地走向抽象和虚拟化。电子商务将在消除经济活动中的摩擦——比如说,一个理想的交易由于现金的短缺或是通货膨胀及紧缩所造成的信息失真而半途而废——方面发挥重要作用,而电子货币会解决现金社会中的许多问题,就好像纸币曾经解决了金银币所产生的许多问题一样。但在另外一方面,货币的虚拟化也会造成许多新情况:拥有虚拟金钱和真实财产的心理关系是什么样的?当以经管金钱为业的成千上万的人被计算机逐出岗位之后,他们的工作机会在哪里?网上购物会摧毁百货商店吗?这样做的结果是很棒还是糟糕之极?自动化的股票和期货买卖会导致市场大瘫痪吗?可以预见的是,纯粹的虚拟货币必然会增加世界的动荡。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出现全球货币。事实是,商品市场距离全球化还很遥远。一位日本人买的大多数东西仍然是日本制造,一位美国人买的大多数东西也仍然是美国制造。只要商品市场继续彼此分割,保持不同货币以在每个国家内稳定价格就是可取的。设想一下,每买一块面包你都得参考国际价格,你受得了吗?

欧洲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所以只有欧洲人能为我们指明未来货币的方向。把欧元革命与30年前的革命相提并论,也许并不是那么不可思议。一本给德国人灌输欧洲统一意识的小册子写道:“在20到30年之内,当欧洲人的身份扎根以后,我们对欧洲前景的看法将会彻底改变。法国与西班牙之间的战争将会像巴伐利亚和普鲁士之间的战争一样难以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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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这样,不过首先把钱作为突破口仍然让人感觉有点奇怪。也许时间终将证明欧元是一个绝妙的主意,也许众口难调的金钱将会变成欧洲大一统的润滑剂。欧洲人是试飞员,不过要找出更为精确的比喻,还得回到我的小兔存钱罐上来:他们是历史上最大的社会心理学实验中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