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与众不同的麦力克和他的《细细红线》
作者:娜斯(文 / 娜斯)
今年美国电影都是成双成对的,二战片(《Saving Private Ryan》《The Thin RedLine》,昆虫故事的卡通片二部(《Antz》《Bug Story》,英国古装片二部(《Elizabeth》,《Shakespare in LDve》,电视媒体幻想故事二部《The Truman show》《Pleasantville》等等,不知是何道理
70年代被公认为是好莱坞电影最后一个黄金时代,原因跟这时期全球范围内的社会思想动荡颇为有关。这时期好莱坞影坛崛起了一批年轻导演,拍《教父》、《现代启示录》的科波拉,拍《星球大战》的卢卡斯,拍《愤怒的公牛》的马丁·西科赛斯,拍《大白鲨》的斯皮尔伯格等等。他们的作品既受欧洲战后电影的影响,又有对好莱坞传统的发扬光大,推陈出新,为美国电影带来一股生机和活力。在这批导演中,泰伦斯·麦力克(Terrance Malick),凭《天堂的日子》和《Badland》两部电影一跃而上70年代影坛,为人看重,成为众天才小子之一。可是,忽然扔了两颗炸弹之后,这人就从好莱坞撤退了,20年再没拍电影,而且拒绝采访,拒绝拍照,俨然成了“影坛塞林格”(写《麦田守望者》的作家塞林格因离群索居,拒绝采访,不见作品而著名,神秘兮兮特别吊人胃口)。可以说,其人其电影,都是好莱坞的异数。他出生于得克萨斯州,中学时是橄榄球员,夏天在油井和麦地打工,大学上哈佛,中间还跑到德国去跟哲学家海德格尔混了一阵(翻译了他的《理性的本质》)。哈佛之后获罗兹奖学金上牛津,然后任职《生活》杂志,在麻省理工学院教书,之后才转向电影。这种半得州“劳动人民”半知识分子的背景,构成他电影的特色来源,属于美国原创精神的天真质朴,对自然的敏锐激情,和一种对精神世界兴趣浓厚的、又是冷静的叙事。这使他成为70年代那批导演中最具艺术气质的一位。《天堂的日子》写世纪初流动工人的故事——相当于中国西北的“麦客”,随着麦子的成熟一路打工(麦力克自己少年时打工有过此种经验)。正如影迷想到沙漠,不会不想起《阿拉伯的劳伦斯》;想到麦田,你也绝不会忘记《天堂的日子》。《天堂的日子》是70年代最具自然诗意的电影,甚至是最具自然诗意的美国电影。声音、画面、叙事都透露出一种独特气质,难怪深获同行推崇。
有人说是盛名的压力,有人说是商业的压力,总之,麦力克没再拍片,说是到巴黎去度一趟假,一度20年,而且跟影圈无甚来往,所以流言、传奇骤起。相隔20年之后的复出电影圈,自是引人注目(70年代盛名的导演中,久不拍片而现在正有大动作的还有卢卡斯拍《星球大战》续集,库布里克一部也是神秘兮兮封锁消息一而再再而拖的惊悚片,都要在1999年出炉,已是新闻不断),就从《细细红线》中一串一串的大牌男星的名单,就可见一斑。这些男星甚至都是配角角色,有些根本就是露一面,只能说明麦力克的面子之大(据说令他自己吃惊。不过几个客串的名角却成了影片的毛病之一,毫无必要,分散注意力)。好莱坞自有它的体制,但是这体制又对异数天才频有垂青,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候就纵容他们一回。——麦力克拍《细细红线》好像就是这么个例子。这是20世纪福克斯公司大资金的制作——也是今年大片厂电影中最非传统的一部。也许,总裁们想的是,这人20年才拍一部电影,就算赔,也不过20年里这么一回,再等20年——准知道那家伙还在不在了?演员约翰·库萨克在其中轧一小角,用他的话说:“这很少见,差不多算酷——隔那么一阵,好莱坞容许新鲜些的东西被做出来。”
麦力克和斯皮尔伯格几乎同时成名——虽然麦力克被认为是两人中更艺术性的一位。多年之后,两人再次遭遇,都是二战题材,一讲欧洲战场的攻克诺曼底,一讲太平洋战场的瓜达卡那尔岛之战,都是二次大战中对美军关键性的,也以残酷著称的知名战役,都是男演员的群戏,都对战争残酷场面有真实表现——然而相同之处也差不多到此为止,充分显示出这两位导演风格气质的不同,也显示出某种正统与异数的不同。你如果想体会一下个中微妙,不妨同看。
斯皮尔伯格的《拯救大兵瑞恩》情节鲜明,人物鲜明,观众最后热泪盈眶。并充分认同我方士兵,为他们的胜利而激动,相信他们是为正义而战。斯皮尔伯格的叙事方式和摄影机运作也都基本是传统方式的——当然他有他的本事,诺曼底登陆一战也自有他的风格。《拯救大兵瑞恩》被认为是斯皮尔伯格突破很多他自己和好莱坞限制的电影——至于突破程度,你可以自己去体会。
麦力克的《细细红线》不能说完全是二战片——它可以是随便哪场战争,大的背景已经消失,这里有越战片《现代启示录》、《野战排》的传统,我谈到《拯救大兵瑞恩》时提到了苏联电影《士兵之歌》,《细细红线》也让我想起另一部苏联二战电影——塔科夫斯基的《伊万》——苏联的非主流电影(1962年获威尼斯电影节奖)。
《拯救大兵瑞恩》战争一开场,就是天气阴沉,颜色昏暗,而且马上开火,一时之间,枪炮齐鸣,更加地暗天昏。《细细红线》开始,却为我们呈现南天平洋旅游手册般的、天堂般的自然——自然在麦力克的镜头中永远占据重要的地位(据演员说,他能拍着无数群众演员、登陆艇数只之类的场面时,看见天上一只鹰而不顾别的,忙着指挥摄影师赶紧拍下那鹰的镜头)。人,就在这样天堂般的自然中即将制造一场地狱之战,为什么?为什么?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在做什么?这是麦力克不断在提问的问题。麦力克擅长制造恍惚、错觉感,却又不靠毒品题材之类。 《细细红线》整部电影都充满错觉状态,那鲜嫩的绿色,风吹草低,艳阳高照——战争片用美景反衬战争之残酷者绝不少见,但麦力克把阵地风景拍出一种庄严、禅意的安宁,自然之美动人心弦,然而更加带一种不祥。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在那儿,但他们发现他们得杀人或被杀。恐惧如此巨大,人在此失去所有个人的身份。在这种崩溃之中,他们却又对战友产生一种同情,在生活的恐怖中产生一种深沉的生命感觉。
麦力克的影片在沉思的独白中开始、展开和结束,他的作品一向喜用有特色的心理独白。本片中心理独白从一个士兵流向另一个士兵,更增加一种超现实之感。独白的语言诗意涟涟,差那么一点就要成了“酸的馒头”(sentimental),可是麦力克的本事好像就在这儿:换了别人可能就真的酸了。
《拯救大兵瑞恩》更多表现战争场面和戏剧冲突,《细细红线》更偏重于士兵对战争经验的心理反应——所以一场攻占山头之战,被麦力克拖得无比之长——一般好莱坞战争片不容许那么长。斯皮尔伯格的作战场面激烈,麦力克的作战场面心理紧张的状态更令人牵挂。胜利之后,影片又用极长的篇幅表现仗后状态——更加不明所以,侥幸?麻木?疲惫?失落?迷茫?麦力克让你松一口气,但不容许你忘乎所以。他让你更加困惑。
麦力克对演员的选择也是非主流的,几个不知名男星是在片中担任主角,知名演员也是西恩·潘,Nick Nolte这种非主流型(对比一下《拯救大兵瑞恩》的汤姆·汉克斯)。西恩·潘的气质与角色非常吻合,玩世不恭与性情中人,兼而有之,Nolte演的指挥官一角则愚蠢、自大,为了个人利益不惜牺牲战士的生命,但同时又活力十足,能调动士气。其他士兵的刻划,不如《拯救大兵瑞恩》的鲜明,却相对更有真实感。
《细细红线》中也有很多令人质疑之笔。比如它是主体性意识很强的电影,是试图用美国士兵的眼光去观照战争,其他族类都是他者——太平洋岛上的黑人土著被表现为代表原始文明,一派和乐景象,却被战争污染,“失乐园”的母题。而敌对方的日军士兵则被表现得魔魔障障,有如美军最恐惧的恶梦投射,而非客观表现。用当下时髦的文化理论,这种对非西方文明的刻划很容易为人诟病(但同时,他是否又在隐喻现代历史中西方与非洲、日本的关系,或西方对非洲、日本的认识?)。
《细细红线》也不能说是结构完整的电影,有极出色之笔,也有很多力所不逮、大而化之之处。但是无论如何,《细细红线》是那种有强烈个人风格的电影,那种不肯轻易妥协的电影,那种所谓有才气的电影。《拯救大兵瑞恩》已基本可以预言将是今年奥斯卡最佳影片得主,但《细细红线》是最具个人化风格的大片(所以很多评选都把《拯救大兵瑞恩》列在最佳影片榜,把麦力克列在最佳导演榜,说明“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的某种区别)。麦力克“归隐山林”20年之后复出江湖,带来的不算杰作也不是庸品,而是仍带有强烈麦力克风格的,仍令人敬佩的艺术家的率性随情之作。
当年,斯皮尔伯格与麦力克同时出道,也是以相同题材——一对犯法恋人逃亡故事。麦力克的《Badland》更为批评界看好,但在影片的语调上更异样、疏离,令人不安。20年后,两人再次以同样题材“过招”,舆论界认为两人的差异缩小了,斯皮尔伯格“长大成人”,但是麦力克仍然是个沉思者。斯皮尔伯格仍然是个大众宠儿,是“大内高手”,麦力克则仍在做他的东邪西毒。 好莱坞武打片电影剧情片战争片美国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