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天运河”:再做一个“治水”梦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高昱)

毁誉参半的朔天运河

在神秘的青藏高原上藏身的雅鲁藏布江从未像今天这样引人注目。对于每天在电视里露脸的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科学探险考察,自称为“水利迷”的郭开既羡慕,又有些不以为然:羡慕的是仅仅发现一个世界地理之最就引起这么大的轰动效应,“实际上雅鲁藏布江的价值远远不在它的大峡谷,不在它未开发的旅游资源”。在郭开看来,“每年白白流出的1689亿立方米的雅鲁藏布江水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66岁的郭开为这个念头激动了整整22年。他两次进藏,五入川西,1994年与当时的水利部副部长蒋本兴、老水利专家于招英一起提出:从雅鲁藏布江的朔玛滩到天津修建一条长6600公里的“朔天运河”引水北上。这之后,“中华朔天运河筹委会副主任兼秘书长”郭开便几乎成了一位专业的“游说家”,寻找一切机会为上马朔天运河呐喊。

声音嘶哑但却好激动的郭开每在公众场合一出现,气氛便总是交织着震惊与哄笑、争辩与质疑。他所鼓吹的“朔天运河”的确像痴人说梦一样好得邪乎:在青藏高原这世界屋脊上开膛破肚,从雅鲁藏布江开始接连炸通怒江、澜沧江、金沙江之间的横断山脉,调1188亿立方米雅鲁藏布江水、480亿立方米怒江水和300亿立方米澜沧江水,经雅砻江、鲜水河、大渡河再取水250亿立方米,在川西阿坝穿黄河后齐汇青海湖,改这4583平方公里的咸水湖为天然淡水调蓄水库;向西可输水新疆、青海三大盆地以及河西走廊,增加6亿亩高产水浇地(相当于全国现有耕地的1/3强);向东入黄河,不仅能彻底解决黄河断流和北方干旱,保证黄河常年径流量2500秒立方米,而且使含沙量从每立方米37公斤降到5~10公斤,16年时间就可使河床下降15~20米,通航10万吨级轮船;从黄河河曲处再开凿运河至内蒙古岱海调蓄,可输水晋、蒙、冀、辽,再造山青水秀的华北;最后经官厅水库,解京津之渴后入海。按照郭开的设想,整个运河由一个大西线调水主体工程和东、西两个输水配套工程构成,主体工程又叫雅黄工程,设计总引水量2006亿立方米,相当于四条黄河的水量,实际流程1800公里。由于是从地势较高的西南引至北方,水势全部自流,走水路线,都是人烟稀少的山区,而且80%是利用天然河道,所以总投资按1990年的价格计算不过580亿元人民币,移民2.5万人,5年即可完工。

按照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文化研究中心为朔天运河所做的研究评估,这一“横跨十三省,功盖大三峡”的巨型工程至少可以带来下收益:

增加约20亿亩耕地,即使我国的可耕地面积提高一倍;改良和更新半沙化的退化草场近50亿亩,森林覆盖率提高一倍左右;

使西部的能源、矿产得到全面开发利用,沿运河形成一个新的工业走廊;

有效地吸收和容纳5亿左右的人口,解决2~3亿劳动力的就业问题,带动人口和生产能力的分布与更新;

运河工程的水电装机能力在1.76亿千瓦以上,还可在河套地区富煤带建造火电厂群,总装机相当于15个三峡,并且由于黄河水源得到了补充,改建成的11大水电站每年可多发电600亿度;

朔天运河向西可与哈萨克斯坦的国际运河相连,实现由天津至鹿特丹的直航,航程缩短一万多公里,年创利2000亿美元,沿河形成286个港口城市,并为1800万人提供就业机会……

素来爱好研究发展战略性问题的社科院经济文化研究中心在报告中从“开发大西部”、“迎接产业生物化时代”和“实现中华民族在下世纪的整体跃迁”等高度,热情洋溢地把朔天运河的意义概括为“再造一个中国”。

然而出身水利世家的郭开还是对朔天运河在治水上的意义更为看重,他一再提醒记者:“只有实施大西线南水北调,才能抵御长江千年一遇、两千年一遇的洪水,确保长江流域和三峡水库安然无恙。只有实施朔天运河,才能根治黄河水患,使黄河从地上悬河变为地下河,永无决口之灾,实现中华民族‘黄河清’的梦想。”

据郭开介绍,已经有上万人汇聚到朔天运河的周围,从1990年到1997年的人大会上,关于运河的提案有22件,366人参加。记者看到的一份材料中用“中央领导、将军、部长、司局级、全国政协委员、人大代表、专家、海外人士”等分类统计出2000多个“有名有姓、有言有行者”。

但是郭开面对更多的是批评和责难。水利部一位的官员直截了当地告诉记者:“那是个大骗局。”中国水利水电科学院的院长拿1/500000的地图对照朔天运河的可行性论证方案进行初步研究后,虽然承认它是“一个大胆、宏伟的设想”,但也基本持否定态度,因为地图上的地形状况与方案的工程路线存在较大差异。

“书同文,车同轨,水同流”

郭开说,他有一个梦想,“有生之年实现全国各流域水资源的总调度”。50年前,郭开是东北野战军八纵的一名“小八路”,他随部队从松花江畔一路席卷到大西南。1959年后又奉命入藏,沿途穿越了中国所有的大江大河。这种不寻常的经历促使毕业于清华大学水利系的郭开自然而然地产生联想:能不能把全国所有主要江河都串在一起,像串糖葫芦一样?“虽然我们不能决定老天爷的降雨,但却能控制全国水系之间调丰补欠,随心所欲地安排水资源流向,彻底解决我们的水问题。”

郭开说,这种“未雨绸缪”已经到了时不我待的紧要关头。“60年代海河、永定河、滹沱沙、汾河、延河断流,70年代辽河断流,80年代滦河断流,90年代黄河、淮河、汉江、岷江出现断流,北方地区江河80%已沦为季节河,其中黄河1997全年只有5天入海。水资源短缺已成为北方这一中华民族的发祥地生存与发展的致命束缚。而在南方,则是洪涝频仍,1991年以来年年洪涝成灾,今年20年一遇的‘大’洪水彻底粉碎了人们对旧有水利工程的信心。”由中科院、水利部和国家气象局等单位所做的长期预报表明,因太阳黑子及厄尔尼诺的周期活动,在2010年左右,我国北方将发生极为严重的干旱,南方同时发生大洪涝。其残酷程度是,江淮以北大半个中国,连续2至3年极为少雨甚至无雨,发生类似明崇祯年间十年大旱的惨景,江河断流,湖塘干枯,赤地千里,颗粒无收;长江流域发生像清乾隆、咸丰年间流量12万秒立方米的2000年一遇大洪水,武汉关水位达318米,整个长江中下游一片汪洋……

“我作者一个老干部为什么到处遭人白眼还拼着老命为朔天运河奔走?就因为这幅图景常常让我痛心疾首,彻夜难眠。”接受采访时,郭开实在激动得无法自持,“朔天运河连通中国南北八大水系,足以更改北旱南涝的自然局面。多少年人与水的斗争史已经证明,单从一条河流解决旱涝问题无疑饮鸠止渴,最后只可能越陷越深。要使中华大地永无水祸,唯一之途是将一处的洪水引到另一处拾遗补阙。洪水也是宝,这是小时候我爷爷告诉我的,可到现在我们还骂它做‘洪魔’,这说明我们还根本没有领会水利二字的涵义。”

“你以为江河之水真能俯首听从我们调度吗?”记者追问。

“朔天运河”:再做一个“治水”梦0

“包括水利部总工在内的许多水利专家告诉我,这在技术上是完全可行的。从雅鲁藏布江挖一条运河直达天津,难度不是没有,但在技术上也就是炸几个厚度不超过20公里的分水岭,开凿56公里的隧洞,把青海湖变为淡水湖。铁道工程兵告诉我,他们用七八万人3年半就可完成。在我看来,最大的困难在于青藏高原人烟稀少,去一个工人就得配备3个后勤人员,是不是有足够的人愿意去那儿生活。我相信人类的智慧和科技进步的巨大力量,我们已经有能力改造更复杂更恶劣的自然环境,许多过去不敢想的事情,今天可以做到了。一旦运河修成,坐在控制中心就可以利用计算机自动处理各种气象、水文资料,调整水系之间的流入流出,再也不用缺水无水时为寻水找水而上下求索,洪水肆虐时为堵水排水而兴师动众,终年为水四面应付,八方奔命。”郭开颇为自得地告诉记者,这是中华民族在“书同文,车同轨”之后又加上的一个“水同流”。

被逼出来的救命工程

自有水利以来,在人与水的关系史中可以清晰地发现一个从消极地抵御水到积极地利用水的转变。斯里兰卡12世纪时的国王波罗迦罗摩·巴忽一世,曾向治水者们发出了最后的挑战:“在为人类造福之前,哪怕是少量以降水形式出现的水,也不能让其白白流入大海。”

800年以后,波罗迦罗摩的宣言在许多国家得以实现,工程师们目前已修建了3.6万多座大坝和上万公里的人工运河,为越来越多的人口和日益繁荣的经济提供发电、灌溉以及工业用水和饮用水。在中国,仅大中型水库就有8.46万座,截留了全国所有河流水量的1/6,没有一条河未经人工改造而无拘无束地流入大海。这种工程建设的狂热,体现了人们希望通过不断控制自然界大部分的水循环,从而达到免受由降水分布不均带来的种种制约影响的目的。有了大型水库蓄水,大型运河输水,看来没有哪个干燥或更偏远的地方会没有水这一经济命脉。然而,两个更棘手的新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正暴露出来:用水量大幅增加,越来越多的河流干涸,水利工程也越来越复杂,造价越来越高;人们过于看重水利工程的商业价值,而忽视了对可能出现的灾害的防范,这实际上使江河变得更加不安全。

因此郭开总是称他的朔天运河是“逼出来的救命工程”,往远了说是救“以水为天”的中华民族的命,往近了说是“救三峡工程、小浪底工程和南水北调的命”。

“今年的水患表明,未来的三峡水库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长江的防洪能力。”郭开仔仔细细地算了一笔账:“为发电,三峡水库水位限高从林一山方案的200多米降到175米,即防洪库容仅为221亿立方米,库尾淹没四川26个县,今年长江8次洪峰流量在55000~60000多秒立方米,也就是说4天半就满库,必须开闸泄洪。三峡的泄洪能力达到10万秒立方米,但荆江段最多能过8万秒立方米,还有2万的水怎么办?显然,三峡水库不要说抵御千年一遇的大洪水,就是今年不过20年一遇的小洪也是艰难度日。长江出现过5000年一遇的大洪水,即使是千年一遇,上游洪峰达每秒11万立方米,两天满库,10天漫过坝顶,库尾淹没四川60个县;10万秒立方米的泄洪量加上荆江水,洪峰将达15万秒立方米,川、鄂、湘、赣、皖、苏、沪六省一市将一扫而光,这将是我们民族万劫不复的大灾难。而朔天运河可以在汛期将上游来水以大于3~4万秒立方米的流量北调入沙漠或黄河,使川江流量不超过25000秒立方米,保证武汉关水位不超过25米。

“朔天运河还可以替三峡水库拦蓄泥沙。三峡水库的设计寿命是50年,如果长江泥沙含量照现在的速度增加,耗资数千亿、十几年建成的三峡水库20年就能淤成死库,而朔天运河可延长水库寿命200年。同样的道理,如果没有外引清水淘沙,小浪底、万家寨等水库、电站不是因黄河断流而闲置、就是被淤为死库。

“为了利用水,抵御水,我们想了无数的办法,但现在是堤坝越修越多,越垒越高,无水期越来越长,有水时决口的危险越来越大,无雨旱灾,小雨小灾,大雨大灾,甚至小雨大灾。怎么办?只能“用更多、更巨大、更独辟蹊径的工程解决。而且必须要解决,否则的话就得大难临头,说不定昨天还为我们发电的水利工程今天就会反咬一口,助纣为虐。水利就是这样的一条不归路,只能往前走。”

实际上,在郭开的朔天运河之前,水利专家们就提出了解决北方干旱问题的东、中、西三个南水北调方案,郭开1954年开始也曾参与方案论证,但他最终失望了。3条线中最有希望的中线近15年花费了15亿元的研究经费后得出结论,由于汉江缺水,从丹江口水库只能引65亿立方米的水。按照郭开的说法,这区区65亿立方米的水可能连黄河都没过就被分光了,即使能够保证北上,到北京一立方米水也价值17元。

但郭开并不因此认为南水北调只是一厢情愿的奢想,郭开向记者一再提及隋炀帝建大运河方有唐朝之盛;斯大林时代修建伏尔加河一顿河、波罗的海、北海等五大运河,启动了30年代苏联国民经济的腾飞;罗斯福总统力排众议,修建横跨7州的田纳西运河,为美国一跃成为头号经济强国打下了坚实的设施基础。“运河是个好东西”郭开告诉记者这是毛主席说的,“我们要多修运河。”

尽管现在还看不到任何上马的希望,但郭开依旧信心十足地为朔天运河奔忙着。他告诉记者,只要允许立项,甚至可以不用国家投资1分钱。一家台商已答应免费开挖天津至北京一段的运河,条件是在天津入海口填海造田22万亩。而日本商人则看中了当年红军走过的1万平方公里若尔盖草地下埋藏的71亿吨高质量泥炭,愿意以250元一吨的价格购买。

朔天运河的迷人之处是使人回忆起五六十年代。当时全世界每年修建360座大型水坝,工程技术的奇迹,如埃及的阿斯旺高坝和加利福尼亚输水道,确实给缺水的沙漠地区带来了勃勃生机。人类社会水资源的供应与需求因此得到迅猛的发展。自1950年以来,全球用水量因水资源充分利用而增加了两倍,等于每年抽干100条黄河,而这还仅仅是从地表和地下水系消耗的总用水量。随着人们生活水准的提高,对水资源需求的增长速度实际已远大于人口的增加,目前全世界人均年用水800吨,这个数字比1950年增长了50%。

波罗迦罗摩水资源取之不尽观点的谬误性很快便暴露无遗。也许正因为更多的人看到了发展与资源消费的速度,所以各国政府为大型水利工程拨巨款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在过去的10年里,世界范围的大坝建造数量比以前的25年平均减少了50%。为盐湖城地区输水的犹他州中央工程和利用科罗拉多河水为菲尼克斯、图森服务的亚利桑那中央工程是美国联邦政府的最后一批大型水利工程。随着1990年美国环境保护署作出否决图福克斯大坝的决定,一个更响的丧钟已经敲响。早在10年前,美国国会预算办公室的报告就极其坦率地解释道:“不能再开发少得可怜的水源了,否则我们的需要会没有尽头的。”

一些可与朔天运河相媲美的人造工程纷纷遭到夭折的噩运,这其中包括前苏联已经开工的使西伯利亚流入北冰洋的河流倒流引入中亚的具有传奇色彩的工程,以及一家美国工程建设公司早在1964年就提出的把加拿大西部和阿拉斯加河的水大量输送到加拿大草原和美国西南部,直至墨西哥的北美大水电联盟(NAWAPA)方案,世界观察研究所副所长桑德拉·波斯泰尔1992年所做的《世界现状》年度报告中曾这样指出,“为了解决区域缺水而提出的若干大型调水工程没有一个最后实际上马,只有中国可能例外。”她援引中国一位高级水管官员吴国成在一次新闻发布会上的话说:“如果政府希望减缓华北的缺水问题,那么从南方向北方调水则势在必行……如果我们没有勇气和决心立即实施调水工程,华北的经济就可能受到严重损失。”

也许,我们真是迫切需要通过类似朔天运河这样的发展工程来救燃眉之急,但却不能不考虑到资源开发后必然带来的资源过度消费。被遥远、高寒和险恶地形所包裹的西南水系毕竟是我们仅有的最后宝藏。 黄河天运时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