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二滩水电站和我们这一代人

（文 / 罗峪平）

罗：二滩水电站的勘查筹划开始在计划经济的50年代，启动实施在改革开放年代。它现在已经成为中国水电开发制度改革并与国际全面接轨的成功范例。面对这样一个跨时代、跨体制、跨国界的复杂项目，你作为这个项目的主要领导者，不仅成功地争取到世界银行的贷款，还显露了一种掌握大局，全盘运作的气度。我想知道，你如何评价自己这一段经历。

孙：大型水电项目的建设，已经越来越不仅仅是使用专业知识来解决问题。水电行业里有句话：你修多大的水库，就得有多大的胸怀。这是对于大型水电项目的建设者的起码要求。也是我曾经作为二滩水电开发公司总经理，给自己的角色定位。

如你所说，二滩电站筹划在计划经济时代，开始在改革时期，看来要最后完成在中国的市场时代。这正是中国历史最精彩的年华。有幸参与这个跨时代的工程，我感到非常幸运。听说当年要我来二滩，是人事部门翻着花名册指定的，因为我没有任何背景。但既然把我放在这个位置上，我就要尽到自己的责任。这是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的共同特点。在我来之前，已经有很多人为二滩呕心沥血，鞠躬尽瘁了，我来了，就得让这个项目进行下去，不能停止在我手上。四川省已经拿出了4个亿，面对1亿纳税人，我们不干，就等于把这4亿元扔到雅砻江打水漂儿。所以，我的任务是让工程按计划完成，现在说的1998年8月二滩并网发电是1987年工程开始时就定下来，没有提前推后，说明我们的计划一开始就没有水分，工程始终控制得很好。

具体说我们经历了3个重要阶段。第一是保住这个项目。我来的时候，二滩只是一个预备项目，国家批准我们向世界银行借钱。但是世界银行是谁，我们怎么能从它那里借到钱，我们不知道。“世行”对任何贷款项目都是要按照国际惯例进行严格评估的。我们这些人有个本事就是善于学习，由工程技术人员组成的谈判班子通过科学严谨的工作使他们很快了解了整个项目。我们本来要向他们贷款5亿美元，从来我们向国内的银行借钱，报5块批3块。这回“世行”却说，5亿美元不够，至少要7亿才行。我说国务院只让我借5亿怎么办？“世行”的官员就给我出主意说可以分两步走。达到这个程度，我们只凭科学严谨和努力好学，从没有送过礼，请吃过饭，这个“国际惯例”比“中国特色”好学习，好掌握。国外的贷款有了，国内的资金就好解决。第二步是要找到世界上最好的承包商。所谓最好就是有经验，有财力。我们采取国际通行的招标办法使有人误解我们不愿意让中国人自己来干，但作为业主，这是保证工程质量和资金运作的唯一办法。世界银行认为我们编制标书至少需要两年，但我们8个月就拿出来了，而且是他们最近看到的发展中国家编制最好的，已经成为他们的范本。第三是前期工程建设，包括供电、道路、桥梁和通讯等等。国外的承包商非常挑剔。当时我们的工作条件非常艰苦，所有人都住在最简陋的工棚里面，但我们的口号是不浪费纳税人的每一分钱，就是我前面说四川省拿出的4个亿。后来，我们建成了承包商们公认的世界水电建设中最好的前期工程。

没想到的是1989年的政治风波，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对我们实行制裁。美国是“世行”的大股东，二滩的贷款协议不得不搁置。怎么办呢？我们研究了整个形势确定了两个办法，一个是统一战线，外国承包商和项目上马的利益是一致的，所以我们动员这些法国德国的承包商们要自己国家的政府向“世行”进行游说。我们向这些承包商发放了有条件中标通知书，条件是一，“世行”什么时候贷款，你什么时候来施工。二，由于时间造成的物价上升等问题完全由我们承担。第二个办法是我们这时候打通了导流洞，使二滩工地始终保持了一种生气。这两个办法十分有效。应该承认，“世行”的官员，包括原行长先生始终对中国的改革开放，对二滩项目有信心。这时候，中央和地方政府都给予我们以有力的支持，总书记也到我们这里来，在这种内外条件都日渐成熟的情况下，1991年7月2日，我接到通知，世界银行董事会正式批准对二滩项目的贷款。这是中国对世界显示继续执行改革开放的一个重要标志。

用了世界银行的钱，就必须组建二滩水电开发公司，成为二滩项目的独立业主。我们都是在计划经济体制中成长起来的人，面临许多旧观念。没有主管部门，公司员工生孩子要指标和买飞机票开介绍信这样的事情都没办法解决。中国的水电项目从来是国家投资，连二滩项目所在的攀枝花市都完全是计划经济、三线建设的产物。一开始，二滩购买什么水泥，水泥罐放在什么地方的事情都要市里批。后来我跟市领导说，这样恐怕不行，我带着全部合同和资料去汇报一天，说明我们必须按照合同规定来办，市领导后来很支持我们。修大坝水泥不好是我们一大心病，法国人最担心的就是水泥。我们答应把渡口水泥厂改造成为二滩专用水泥厂，所以我们的标书上一开始写业主指定承包商使用水泥。世界银行说你犯了市场经济的大忌。我说，我借了你的钱，我把钱还你就是。他说不对，“世行”的钱是从全世界筹集来的，所以只能在一种公平竞争的条件下使用，不能你一个人说了算。可是我对攀枝花市也有责任啊，我就改为：业主鼓励承包商使用本地水泥，如不使用，要经业主批准。后来，我们还是使用了渡口水泥。

而且，二滩能够按时发电，渡口水泥厂是作出了很大贡献的。开工以后，我们和外国承包商之间主要是东西方文化的冲突。他们的工程技术人员年龄都在四十五岁上下，无论年龄、教育、文化背景都与我们有很大差距，好在二滩水电开发公司是按照现代企业制度建立的，使用这种先进制度的力量，通过合同管理，在一段痛苦的磨合过程之后，终于和外国承包商建立了一种融洽和有效率的合作关系。

在我当二滩水电开发公司总经理的这段时间内，如果说有可以引为自豪的，那就是我没有给国家和政府出过任何难题。对承包商也好，对投资者也好，所有集中到我身上的矛盾，我都想方设法地解决或者化解掉。说得庸俗一点，我很圆滑地使各方面都认可和满意.并且保证了工程的进度和质量。二滩工程是在中国改革开放中应运而生的一个项目。我这个总经理也是如此。

罗：有没有感到非常疲倦和力不从心的时候呢？

孙：所有正常人的感觉我都有。在这期间我还生了很重的病，切除了胃的三分之一和一叶肺。我现在61岁，已经从总经理的位置上退下来。我想，在有限责任公司副董事长的任上，我还是只有鞠躬尽瘁这一条路。进水电这个门的时候，我就说我不喜欢这一行。但走到今天，我别无选择，这是责任和良知。

罗：工业革命以来，水电是人类获得能源的一种重要方式。随着环保和生态意识的深入，大型水电项目引起的争论越来越多，你在自己的责任和良知中，是否也包含了类似的思考？

孙：中国是一个资源分布不均匀的国家，煤炭资源在北方，水电资源在西南，这决定了工业配置和资源配置的不协调。水电对于环保的作用是无可争辩的，比如二滩电站装机330万千瓦，一年发电量170亿度。如果是火力发电，要用去标准煤1000万吨。此外，有统计表明：从现在开始，每年国家增产的煤都用来发电，在目前探明的煤矿都开采完了以后也无法满足全国用电的发展需求。三峡和二滩电站建成之后，发电达到1000亿度，进入全国电网，可以使中国的电力供应完全改观。建设水电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比如现在大家很头痛的问题是黄河泥沙。中国人甚至说：圣人出，黄河清。但是有一天黄河真的清了，泥沙不再消耗水的能量，新的流速和流量也许又会导致同样是很大的生态问题。我是说，水电当然不是有百利而无一害，问题是我们怎样去选择。完全保持自然状态是一个国家发展中不可能的现象。水电是一种洁净的可再生能源，是由发达国家证实的成功经验。挪威99%依靠水能，瑞典和日本在开发利用水能方面也有非常成功的经验。中国的水电资源是世界之最，四川是全国之最，建国快50年了，我们才开发了5%。但是我同意在相对小的支流和人烟少的地方建水电站。我认为雅砻江符合这样的条件，“世行”在项目论证的时候也认为二滩电站不会引起严重的生态问题。

罗：二滩今年就要并网发电。据我了解，你们的还贷压力相当大。如果还贷不顺利，雅砻江多极电站滚动开发的计划是否要受影响？

孙：二滩是中国第一个借钱建成的电站，我相信它也一定会成为第一个按时发电，按时还本付息的水电项目。当前还贷确实有困难，是因为我们的资金来源和资本结构与国家的经济结构之间有矛盾。具体反映在还贷电价上。但是如果我们能够第一，实现完善的二部制电价，第二考虑不可替代成本，第三电站和电网分离，使上网电价充分市场化，我们的还贷电价的问题就可以解决，二滩的电在市场上就有竞争力。我相信中国水电改革不久就会走这条路，所以我说当前的还贷困难是暂时的。

要知道，中国水电在经济发展的背景下不是多了，而是太少了。随着产业结构调整，全国用电需求会越来越大，所以，二滩开发公司面临的真正问题是从建设型到经营型的转变。我们正在对全国用电做市场分析，制定我们的市场策略。二滩公司要从工程师的舞台变成经济和金融专家的舞台。雅砻江的多极滚动发展在这种独立公司经营的条件下具有新的意义。参照美国开发田纳西河谷的经验，要以水电发展带动全流域的经济发展。世界银行在二滩公司这种投资谋略集约化的转变完成之后，已经表示愿意对雅砻江上的第二个电站继续贷款。

罗：从二滩水电站的建设和以你为代表的一代知识分子身上，我强烈地感觉到，计划经济时代积累起来的资源，在向市场经济转型的过程中可以发挥非常重要的作用。以目前流行的说法，尽管你们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但从年龄来说，你们已经不是跨世纪的人才。你认为，新世纪的中国工程技术型的知识分子应该具有怎样的品质？

孙：第一要了解和把握世界和国家的发展趋势，第二在这种宏观认识中建立自己以人为本的调节适应能力。

孙中弼简历

1937年生于上海，1960年以前一直上学读书。学的是海洋工程，干的是水电工程。1960年以后在水利水电工地搞工程施工，从技术员干起一直到现在的高级工程师。1981年以后担当工程项目和工程局的领导工作。1987年到二滩，从筹备工程，筹划组建二滩水电开发公司开始，到1991年工程正式开工，公司正式成立运作，担任总经理。现任二滩水电开发有限责任公司常务副董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