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活圆桌(71)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刘怀昭 李威 叶至善 何涛)
生活就是……
刘怀昭
“生活就是……”,在洛杉矶当地一份中文报纸上看到这么一则说文解字式的广告:“睡个好觉(画着一张席梦思,上面“ZZZ”的符号代表呼噜声),吃个好菜(一盘鸡肉,上面几道曲线代表它还冒着热气),养个小狗(一条流涎的小狗),逛个小街(这回画的不是一条街,是一只硕大的购物袋,杂七杂八鼓鼓囊囊),看个真正(两个特大号字)的好节目(画着一台电视)。”最后是总而言之一句话:“其实生活就是这么简单,××电视(当地一中文电视台的名字)给您完全的方便。”我不知道该广告的居心是否真的那样叵测,反正我看着憋闷得很,觉得不如一头撞死算了。众所周知,该广告所编排的这套生活理念,除了看××电视稍嫌牵强以外,活脱脱就是一只母狗的完美追求。而不看××电视使我觉得母狗活得比人还要聪明一些。
如此一本正经地贬低生活而不怕让人笑话,原因很简单——广告商对它的基本群众的心理当然是有把握的——有相当多的人以这样的生活为理想,共鸣还来不及,哪里会以为这里边有什么好笑的。
中国人到海外,无非也是谋一种生活,这和其他族裔在新大陆上生存的理由没有什么不同。但除此以外,大家还带来各自的生活理念,于是文化的差异就显出来了。差异本身没什么不好,北美这块地方号称文化熔炉,其生命力就是这种差异性,而差异性存在的好处是可以相互借鉴观照。我倒不是认为该广告观照的是多么中国的东西,但它对自己人生活中的一些薄弱环节的献媚和迎合让我觉得它不怀好意。
去年一家海外中文媒体曾到温哥华去,采访某华人聚居区的族裔关系。我听到一位“老美”谈他对他的中国邻居的印象说:“他们生活得很安静,虽是不大合群,但我们基本上相安无事。”问怎么个“不合群”法,“老美”说:“他们不大露面,来了就是买下这块地,然后可着这么大块地盖房子,前后不留草坪,也不种树,但凡有点空地的话还铺了水泥。”潜台词就是这样光秃秃的大屋很个色,跟周围不大融洽。我把这段话学给一位经常说不的朋友听,他一拍桌子直眉瞪眼地说:“我们乐意(读依)!我们就是要可着住!”
我觉得他也许理直,但不必这么气壮,这样服不了人,反倒气大伤身。活着不就图个简单方便吗,不如把××电视推荐给他,让他睡个好觉吃个好菜养狗逛街抱着电视好好混日子算了。
害羞
李威
我听到的最让我害怕的邀请是“走,我请你洗澡去”。
早年间的澡堂子花2角6分,还要排队。如今的澡堂子大多是“欧式风格”,门口有浮雕,浮雕是一女子拎着一桶水之类,女子赤裸,如名画《泉》。里面自然是蒸气浴、冲浪浴或曰芬兰浴、土耳其浴,还有揉脚搓背按摩全身的,价钱绝不会是2角6分那么便宜。
有一次单位在某度假村开会,度假村里就有这么个“洗浴中心”,我进去一趟,只冲了个淋浴便出来了,原因是在我准备进桑拿浴室时,看见我们领导端坐在里面,那瞬间我羞红了脸。跟陌生人赤身相对,虽有几分不自在倒还坦然,可如果跟相熟的人赤裸裸地呆在澡堂子里,我有很大的心理障碍,所以我特别不理解为什么有些人竟呼朋引伴地去洗澡。
更不可理解的是,在某些单位,有没有一个好点儿的澡堂子竟是该单位福利如何的标尺之一,这成何体统。还有,某些公司是租用公寓而非写字楼办公,这样,公司里哪位职员都可以在工作时间或下班后进浴室去洗澡,浑不吝外面别的职员在干什么,这也匪夷所思。
有一次,我去外地看望一位朋友,朋友为解我车马劳顿之苦,就请我去洗澡。经年未见,一见面就如此坦诚相见,着实令我感动,可是,当他端详着我的肚子说我发胖时,我又害羞了。
这还不算完,洗完澡是吃饭,吃饭这件事我最不害臊,想吃什么想怎么吃都不含糊。吃完饭去歌厅,这让我害羞。朋友叫了几个当地朋友作陪,还有几位小姐作陪,唱歌喝酒耍流氓,耍流氓这词儿难听,不妨换作“调情”。“调情”这玩艺儿我会,可让我当着朋友和陌生人的面跟小姐调情,我不好意思,所以那天晚上我表现得像个正人君子。
据我的经验,在如今这个不知廉耻的时代,天性害羞的人会缺乏不少乐趣。比如大家一起洗澡,那种其乐融融的状态很值得体验,但我宁可自己弄盆水在自家厕所里干洗,就显得十分可怜。
他日相呼
文 叶至善 图 王焱
白石老人有一幅小品,画两只毛茸茸的鸡雏争食一条蚯蚓,都低着脑袋啄住一端,像拔河似地使劲往后拖,把蚯蚓抻得笔直。有趣的是题在右上方的四个字:“他日相呼”。
画上的鸡雏才出壳三五天,辨不清公母。如果真个是公母俩,“他日”长成了,决不能为争夺一条蚯蚓而相持不下。公的找到了什么吃食,总是伸长脖子昂起脑袋,“咯—咯咯咯咯”,呼唤母的。母的听得呼唤,忙不迭扑着翅膀赶来了,“咯咯咯咯咯”,呼唤她身后的一群鸡雏。那公的呢,依旧伸长了脖子,昂起脑袋左顾右盼,绕着只顾低头啄食的老婆孩子,慢悠悠地兜圈子。他每举一步,把爪子提得高高的,是踱方步的架式,既得意又机警;那气概,不由人想起吉诃德先生所仰慕的西欧中世纪的骑士来。
公鸡的那种骑士品格,跟母鸡周期性“赖孵”一个样,肯定在野生的时代已经养成了;要不然,在物竞天择的漫长岁月中,他们的远祖恐怕早就灭绝,等不到被人类驯养的那一天了。也就从受驯养的那一天起,“人定”在他们身上开始发生作用。人类总是以自己的最大利益作准则,把生蛋较勤的、“赖孵”间隔较长的母鸡留下做种,让她们繁衍后代。不知经历了若干万代的筛选,如今是大规模机械化饲养了,母鸡成了专管生蛋的部件,不再“赖孵”。孵卵的任务自有孵化机负担;哺育幼雏,也用不着母鸡操心了。
至于公的,他们一出孵化机就被验明正身,跟着母的分开饲养,除了少数之中的极少数得完成交配留种的任务,其余的从此不跟母的见面。他们不会意识到自己是公的,也不会知道同类之中竟然还有母的。等不到“他日”,等不到性成熟,他们一个个被捋得精赤条条,成了皮薄肉嫩又名副其实的“童子鸡”。在短暂的一生中,他们没呼唤过母鸡,也没打过鸣。好在他们不打鸣,太阳依旧每天从东方升起来。不久的将来,“克隆”技术普及了,公鸡很可能被彻底消灭,只要“克隆”最能生蛋的母鸡就足够了;供给价廉物美的鸡肉,可以求之于过了产蛋旺期的母鸡。老母鸡炖的汤特鲜,老吃客们都知道。
真个到了那一天,鸡就是鸡;没有了公鸡,再区分什么公的母的就毫无意义了。鸡的家庭生活,曾经是融融泄泄的,往后要恢复也没有可能了。那是鸡的事,从人类的立场看,本无所谓遗憾。倒是可惜了白石老人的那幅小品,那幅挺有风趣的《他日相呼》。
(本栏编辑:苗炜)
嘴大
何涛
一次领导批评我工作没有计划性的时候说,我们和你们比起来,对事情要认真得多,这可能既是我们的优点也是我们的缺点吧——领导很“谦虚”地,也很老成地说。(其实她只比我大两岁,还没我姐大)这句话是我事后仔细回忆才想起来的。当时只记住“我们”这两个字,心想这“我们”是谁呀?虽然领导也用了“你们”,但我知道这“你们”只是如我这般的一小撮,而“我们”则是汹汹的一群。心情不觉十分沉重。
后来又听到她对另一同事说,我们对你已经很照顾了,你也应该争点气。又是这个“我们”。心下不免想到,这个“我们”和那个“我们”不知是不是同一拨人?
近来随便翻书,看到有“话语”和“话语权”一说,而且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一些比较现代或不太落伍的文人的文章中。“话语”好像还和一个叫福柯的外国人有关,还有什么“话语就是权力”“话语的意义就是使人们的思考不能摆脱话语”等等的说法。
我读书向来不求甚解,似是而非。初看到王小波说起“话语”只是对这个不叫“说话”而叫“话语”的词有了点印象,后来看到“话语”和与“话语”有关的东西越发频繁地出现在各种书刊杂志上,才意识到说话也有很重大的意义。老百姓虽然每天也在说着吃喝拉撒的“话语”,但那和大大小小会议以及大大小小媒体上说的“我们不禁要问”,“我们认为”之类的“话语”是有天壤之别的。人们闹来闹去,争来争去的其实也就是“我说话有人听”和“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的“话语权”——这是“我”对“话语”的庸俗理解。
如此这般,有“话语权”的人在说话时,用“我”的时候自然极少,而是更习惯、更必须用“我们”,“我们”代表了强势集团。只是在表述诸如“要大便”、“要做爱”时“我们”才会允许自己用一用“我”,否则“我要和你做爱”就成了“我们要和你做爱”——自己的老婆吃亏不说,自己也有变成流氓失去说“我们”的可能。只是“我们”一词常令如我之辈一头雾水,不知有多少“我们”在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原本就不自信,干事说话再一想到有许多真的“我们”和假的“我们”,就更加茫然。
“话语”一词不知是谁引进创造的,使古老的汉字有了很浓烈的后现代味道。我生活在一个有着“六朝古都”之称,又被《新周刊》很隆重地评选为“中国最伤感的”城市,这里的老百姓好像对“话语”一词并没有太多的关注。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表述“话语权”一类的意思。“他们”说,那是“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