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里不是足球迷的天堂
作者:李昕(文 / 李昕)
老听说什么第一世界第三世界、东半球西半球之类,我倒是觉得还有种分法:美国和世界。有个朋友在中国时见美国朋友不吃动物内脏,还以为所有“老外”都有此特征,后来行万里路,发现特殊的不是中国而是美国:鹅肝是法国的名菜,德国人吃猪脚,墨西哥有种羊肠汤,又香又辣,好喝至极。吃倒也罢了,美国搞它的清教徒谁也用不着操心,其他一些“孤立主义”实在令人费解,汽油非论加仑,身高非讲英尺,体重得论磅,跟全世界流行的度量衡都不一样,弄得谁来都得“洗脑”,重新认识自己的身高、体重。
如果你想知道美国生活有“劲”没“劲”,你要是足球迷,恐怕不需多说。有些东西,你觉得特好别人无所谓,那也没什么可说的,你也不能强加于人。可是,一看世界杯,就实在替美国人遗憾:不懂这么好玩的东西,岂不是错过人生一大乐趣?
世界杯时节呆在美国,实在不是个好主意。我都为不曾学西班牙语而遗憾了。美国的电视分有线和无线,无线是大台,打开就看,有线要另装,另交钱。我因没安有线频道,世界杯法国对意大利的四分之一决赛,因为没有大台转播,只好转去看西班牙语台!到了足球世界,就知英语未必管用。罗纳尔多、里瓦尔多、巴乔,这些名字听起来比英语名好听多了。
全世界的狂欢节——世界杯足球赛时期呆在美国,简直有点像呆在火星上的感觉。地球上几乎每一块地方,管它罗马天主教也好,伊斯兰原教旨主义也好,四海翻腾,五洲激荡——除了美国。上届世界杯在美国举行,电视转播半死不活,解说的不知是哪儿凑出的人马,有个老头子,朋友们开玩笑,说一点没charisma(魅力),哪能吸引球迷。所以转看西班牙语台,虽然一句不懂,倒也有它的好处,感觉上对劲得多。西班牙语太适合足球了,速度特快的时候还是保持复杂,一边看得眼花缭乱,一边听得耳花缭乱,进球时那中气十足,余音绕梁,长达好几分钟的大叫“GOAL……!”(进球),更是大为助兴。
足球比奥运疯狂火爆,比NBA宏伟气派,优雅、粗野、疯狂、玩闹、幽默、民族主义和英雄崇拜,应有尽有,大人变小孩,小孩得解放。连伊朗女人都上街欢呼了,美国人也不是一点不动心,自上届世界杯在美国举行之后,起码世界杯时节可以看到足球赛了。可是,美国队三战出局,让足协的人再次气馁。足球队不立功,对发展观众当然不利。可是足球不普及,球队怎么可能突然变得一流?爱足球的人认为,关键是足球在美国还没成为一种“激情”、一种文化。南美、意大利之类的小孩四五岁就开始踢球,意大利人的每个星期天都有一个地方队或欧洲队的比赛。每个人都有一个地方队要死忠,背叛了你这个球队比闹离婚还伤筋动骨。
美国有棒球文化、橄榄球文化和篮球文化,可是没有足球文化。有本讲美国体育的书,说美国的体育在三个意识阶段,棒球文化是19世纪小镇乡野美国,橄榄球跟20世纪早期到二战后的工业化社会相关。这书写在70年代,作者琢磨重技巧胜于力量,临场发挥重于事先计划,表现自然人体而非“武装到牙齿”,个人责任感胜于一切的篮球,是否会是第三阶段——我们都是这阶段的见证人,所以不消说了。一作者援引这本书的说法,更声称当年为了从矿山、工厂生活跳出来而去打橄榄球的男人们的孙子女辈,成了今天的律师、保险推销员、麦当劳服务员之类,今天的城市小孩的游戏空间更多是篮球场和公园中的旱冰场。
这作者还说,橄榄球的残酷粗暴,反映了资本主义上升期竞争的激烈化,“费厄泼赖”行不通的时代。暴力是这游戏中不可缺少的因素。机械化时代个人的消失,听上级命令的重要,都在这游戏中得到反映。我很赞成——因为橄榄球对于我,就是一群没头没脑的壮汉没头没脑地死冲死撞。
棒球在美国是民族传统业余体育,父子相传的玩意儿,小人物也可一试身手的游戏,所以一时还不用担心存亡,愣头愣脑显得有点傻的橄榄球在这个电脑游戏、滑雪板、迈克·乔丹的时代,在小孩,尤其是城市小孩心目中的形象可就有了点危机。见一杂志上有记者的报道,说了好几条橄榄球的不利情况:身体冲撞太剧烈,女孩不大能玩(而篮球都有女篮联赛了);团队精神,遵守教练命令胜过个人灵活表现,面具更遮住了球星的脸,使观众看不到他们的表情——在电视体育时代,缺乏个性,缺乏机灵劲,缺乏人性交流怎么行?“耐克”的口号是“Just do it”,可是有人开玩笑说,橄榄球的信息却是:“Just Do What the Coach Tells You to Do”(教练怎么说就怎么做)。
少不得提的还有那“耐克”和“锐步”,对当今体育心理的塑造事关重大。乔丹光头形象就成了一个商标——人见人识,这年头体育明星得有吸引人的面孔、个性和气质。橄榄球球员却是没有面子孔的表演者……还用再多说吗?再加上扭作一团“打架斗殴”,当年是酷,现在成了最最不酷。
美国橄榄球联盟不得不动点心思了:他们从MTV雇用了一位女将(MTV!女人!都是跟橄榄球最南辕北辙的),做橄榄球的市场促销总指挥——可真是痛下决心,改头换面了。
我对棒球和橄榄球,是绝对冥顽不化的:在中部那橄榄球盛行的地方坚决拒绝看橄榄球,在纽约对赫赫有名的扬基(棒球)队也不感兴趣。比起足球,前者是光有刺激缺少复杂,一群戴面具的巨人愣头愣脑地横冲直撞;后者是又不刺激又不复杂,慢条斯理等那千呼万唤的一棒——怪不得除了美国人,再没多少fan:橄榄球美国之外没人玩,棒球呢,靠着美军进驻把日本人、韩国人给“感化”了,可是这以后就再也没见其他的进展。
所以,看美国人在那儿讨论橄榄球的命运,只有一句话:转玩足球不就成了吗?橄榄球吸引人的芭蕾式动作,激烈、速度,足球都有(足球也是很工人阶级的一种体育),又绝对有面孔、有个性、有创造性,总之上述橄榄球的缺陷却没有。“耐克”好像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在世界杯电视转播中开始启用罗纳尔多大作广告——“耐克”在乔丹之后,还没找到过这么现成的体育英雄。这对美国小孩会是什么影响,只能有待时日的见证了。
其实,足球江湖上大神小神的多了,哪里像NBA,没有乔丹就顿时天昏地暗?见电视上不懂足球的主持人一张口就是:谁之于足球就像乔丹之于篮球?答者多曰贝利,也有说马拉多纳。可是那问题显得实在有点傻。
主持人又问:足球在美国会变得很普及吗?有答曰:既然棒球都曾经在美国那么风光,足球就没什么理由不像棒球曾经有过的那种流行。的确,那么闷的棒球!美国人居然还认为足球闷!他们的理解是:那么多人在场上踢来踢去,不进一球,在看什么?真是不可救药。
现在美国小孩踢足球的倒也多起来了,多在郊区中产阶级中流行,各家的妈妈开车送孩子去参加球队,运动之外,也为让孩子们培养团队精神。近年英文中出现的新词儿,“足球妈妈”(soccer mom)就是指这种现象。足球妈妈代表了一种社会力量,所以在竞选中还挺被政客们重视,当然不是关心她们带孩子去踢球,而是关心她们倾向投谁的票。
我在新英格兰的一所私立学院里,见识到了爱踢球的孩子,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在中西部时,处处是橄榄球天下,大学里,橄榄球教练比校长还重要,可见中部不愧为美国的“心野”(heartland)。私立学院往往在青山碧水之间的幽静之地,学费比较贵,学生家里一般都比较富裕。我所说的这一间,暑期开多种外语,据说世界上数一数二。学生们课余就踢球,于是就有了比赛。比赛在各语种学校之间进行,居然有点微型世界杯的意思——德法中日阿拉伯。最妙的是,学生本都是美国人,可全进入了角色,“中国队”跟“日本队”交锋,“中国队”声言“绝不能输”!——后来还真赢了,毕竟跟真中国队还不是一回事。又跟“德国队”过招,中有一以色列学生,几乎跟德国人打起来了。
有个演连续剧小生的男星,就是从长春藤名校达特茅斯毕业,球踢得不错,到博茨瓦纳之类的地方踢了一年职业队。
如果足球运动只限于郊区和学院,你可想见美国的足球还称不上普及。倒是小女孩玩足球的越来越多——美国一发展足球就是男孩女孩都玩,所以女足的发展跟世界同步,使得美国女足倒是一上来就是强队(这一点跟中国差不多)。但是足球妈妈们的力量也不可低估,她们不喜欢孩子玩橄榄球,认为太容易受伤,她们更倾向于孩子从事其他运动。
也许,美国应该接受更多的南美人移民,输入些足球文化。起码目前美国的足球观众,基本上由西班牙语族裔构成。在纽约,看世界杯的地方全是说外语的人,在巴西餐馆前只见巴西黄绿色国旗高挂,克罗地亚人赢了,希腊移民也欢呼。曼哈顿的联合国大楼,号称在曼哈顿的办公楼里是唯一可以休工看足球的——各国外交官们可算找到了共同语言,而且,权力走向重新分布,美国队不过是众球队之一,而且是不怎么样的球队之一,巴西和阿根廷外交官此时说话可有份量,伊朗也扬眉吐气了一回。而谁不替6年前才建国的克罗地亚大胜足球巨强德国高兴?
按马克斯·韦伯的说法,好像资本主义跟新教特投机,资本主义搞得好的国家,几乎都是新教国家,天主教的意大利、西班牙、拉丁美洲,在经济上不是最强的。可是在足球上,新教可是没那么一枝独秀,比如本届进入八强的队伍,意大利、巴西和阿根廷就是彻头彻尾的天主教,法国是多一半天主教。四强中,只有荷兰是新教。我对球队的支持,完全是从这个角度出发,所以别问我为什么英国、德国给踢下去了我特高兴。
人们把足球分成南美足球和欧洲足球,我却爱把它分成新教足球和天主教足球。新教足球讲理性、讲实际、讲效率,代表者当然是德国。天主教足球突出的是热情,除了要赢球之外,还要讲技巧、要好看、要有趣味,代表者当然是巴西。我是女人,所以推崇后一种足球。 橄榄球美国足球足球足球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