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人民,还请教什么呀?”

作者:舒可文

(文 / 舒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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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京辉

今年下半年,北京将有孟京辉导演的3部话剧上演,以至被剧院里的人戏言,今年是“孟京辉年”。

孟京辉的戏几乎每一部都得到了媒体热情充分的关注,形态上的新奇和平俗的台词都是他的剧作令媒体兴奋的因素。近期,他的新作《坏话一条街》已进入排演。

《坏话一条街》中有什么不同的设计?

孟京辉:这次我可能让它更俗,我要用很俗的东西和观众说话,达到另一种效果,我不能说达到雅的效果,可能还是俗。俗是什么?就是最接近生活。以前一般是这样的:生活里有一些细,现实主义把这些细节提炼一下,超现实主义把它变形,伪现实主义把这些细节原封不动搁那儿了。用这些方法也会不错,但我这次要把细节变得更细、更极端、更琐碎。这就是说,原先是把它提炼“出来”,我现在是干脆自己跳进去,进入其中。这种方法会让戏更有形式感,更生动。

《思凡》里还有点什么象征,这次我不要了。我要让人热爱生活,就这个肮脏的、平庸的、令人作呕的生活。《等待戈多》里有一句话:对于不能改变的事情就只能逆来顺受。对于现在的琐碎的生活细节,我们改变不了它,怎么办?我们能改变的是生活状态,干脆,拥抱这个令人作呕的垃圾场,干脆进去。进去以后,让观众看着我们热情地、疯狂地蜂拥而上地融入生活,这时再去想问题。不能站在生活外头。

这与你受的教育有关吗?

孟京辉:以前我们也说,艺术家必须和人民站在一起,深入生活,但这不能就说是人民的代言人,只是其中敏感的一员。向人民看齐,投入生活不是去做人民的小学生,接受再教育,我不想做小学生。那种艺术家所谓的深入生活,到人民当中去,向人民请教,得出的尽是一些无聊、虚伪的思考,他们容易被表面的东西吸引。我说这种和人民在一起,是个态度,你投入现时的生活,不管这生活是什么样,你就是人民了,还请教什么呀。

还有一点不一样。原来我注重前卫性、先锋的姿态。这些东西当然也重要,但不能多提。多提招人恨,也招自己腻歪。我原来一直爱说实验,何勇有一次说:“实验个屁,你搞的就是戏剧,不是实验。不管你的行为是不是实验,你做的是戏剧。”我觉着他说得对。实验是对自己负责,现在我要做人民的戏剧。

实际上,这是一种知识分子对生活的反思,或者说是对现象的反思。

请谈谈你这些年的戏剧创作经历,也就是这个反思的经历。

孟京辉:最早是1993年的《思凡》。那时候充满活力,充满想象,充满了要跟别人不一样的反叛。你们那样,我就非得跟你们不一样。《思凡》从深刻变成轻松,从轻松里透出深刻,但又不是特愣的那种深刻,有点玩味的意思。而且强调技巧。以前人们老强调技巧次要,思想多重要。这个《思凡》就显示了技巧的重要。

第二是《我爱×××》,我个人最喜欢这个戏,虽然它只在小范围演出。在这个戏里,我们找到了一种创作方法,跟世界观相关联的一种方法。我们就能从“我爱”这两个字生发出对我们一代人、对这个世纪的思考。我们的趣味,我们的浑不吝,我们这种所谓的没有道德感,都在这里生发出来。还找到了方法。居然,我们就敢不按我们学到的东西走了,居然创造了。对我来说,这次的创作是个飞跃。

后来的《放下你的鞭子·沃依采克》是与德国人合作的。这个戏主要是了了我个人的一个心愿——想把布莱希特和戈达尔他们那种思想在戏剧里体现出来,而且这种体现是跟自己有关的。

《阿Q同志》没成功,这也没什么可抱怨的,这就是生活。这个戏还是继续《我爱×××》那种方法,我把这种方法叫做“形式创作”方法。

我们所受的教育里老强调内容决定形式,好一点的说形式也是一种内容,或者说,形式是有意味的内容。从我个人的创作经验讲,这些全是瞎扯。形式就是全部!当我们谈到形式时,根本没有内容这个对立面。面对形式时就只有形式。面对形式那种辐射,形式产生出的力量,还讨论什么形式和内容,所有的问题全乱了。这只有创作时才能感受到。

前不久,我在《中华读书报》上读到对林兆华的《三姐妹·等待戈多》的讨论,那是什么呀?林兆华的戏是个非常前卫的实验,那个讨论是个很反动的讨论,还用原来那些老概念讨论。林兆华那老头特棒,他有艺术家的品质,他同时代那些人跟他比,现在都显得委委琐琐,很笨。

《爱情蚂蚁》?那是玩,是个小品式的前奏,为以后搞大型的、表达壮烈情节的戏做准备。为以后想搞的东西提前预预热。

经你提醒,我这么一想,觉得挺高兴。因为在这个戏剧发展阶段中,我在里头,而且好像还走在前头,没落后,而且一直往前走着,走得还挺舒服。

你的戏里总洋溢着轻快、俏皮的气氛,是因为你年轻,还是出于玩的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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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京辉(右一)正在指导演员排《阿Q同志》  

孟京辉:我们,包括搞戏剧的,包括现在的画家,太容易了。为什么说容易?大家都迅速找到自己的风格,迅速成名。但这不够。永远要向人民看齐。人民不管你什么风格,人民要求你有聪明的脑子,要求你有积极的态度对待这份生活。积极,只有积极才能鼓舞你的同伴。积极的工作最重要。

有时候,如果在朋友圈儿里说,我搞艺术,人家会说:“你装丫挺的。”太落伍了。要是跟外人说,我是搞艺术的,人家会说:“哟,艺术?不懂。”弄得自己不好意思。其实这跟创作者自己的弱点有关。就应该毫不犹豫地说,我就是艺术家。我这么说是负责的,也是这么要求自己的。说我不是搞艺术,是玩?我不这么说。玩只是工作时的心态,兴奋。但是在创作得有艺术家的基本心态,艺术家的责任就是不媚俗,这对戏剧太重要了,因为它除了有很多戏剧要求外,还要面对观众,太容易媚俗了。现在一个人要面对另外一个人或一个群体,甭说心灵,眼睛对眼睛都发虚。

现在的人在社会上活得好像都挺平和,可以对父母孝顺,对妻子忠诚,对老板、对各种人,在不同时候出不同的道德牌。不会出什么大事了,不会做什么震荡人心的事了,但是也缺乏激情了。我自己有时候也觉得缺激情了。看到有人有激情,就先是有点不好意思,过后又想,我要这样多好啊。

大家老说精神生活多好啊,物质生活算什么呀!这是胡说八道!物质生活一样可以活出激情来。有时候我跟朋友一起吃喝玩乐,怎么了?挺风雅的。精神的东西自己保存住就行了。其实,激情有了,什么生活都可以过。平淡的、奢侈的、为政治的,都可以过。这是新的生活的勇气。我自己在家看看书,有快乐;跟女孩调调情,也挺快乐,但这都是私人的东西。公众的事情就是工作。不是劳作,是创作。

你说的不媚俗和向人民看齐是怎么一种关系?

孟京辉:这问题我是在去年想通的。人民智慧极了。你只想想我们听的黄色小笑话,那是真精彩,常让我们笑过之后,感叹着:这是谁想出来的呀!这种智慧是艺术家没有的。艺术家如果拥抱生活,有了人民的心态,具备了人民的视点也会有这种智慧,也能创造那么生动的东西。

我说向人民看齐是个心态,和人民过一样的日子,你就是人民了,你还请教什么呀,你还考虑什么观众呀。在《坏话一条街》里会体现这一领悟,带入一些个人的东西,我就是人民,把我自个表达充分了,就是人民的艺术家。

我跑了不少艺术节,去年10月又去日本,住了半年,看了100多出戏。我是不准备为外国人排戏,绝对不给艺术节写戏。给我多少钱也没劲。我有那份精力,我要贡献给人民。这不是夸口。如果你的工作没有观众,等于什么也没发生。

1996年《阿Q同志》之后,我特怀疑,人的创造力有限,我这禾苗又体弱多病,还风吹雨打,怎么办呀?现在我觉着,没那个!别做禾苗了,做小草吧!最皮实。 孟京辉思凡艺术喜剧电视剧坏话一条街戏剧爱情电影智利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