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事先张扬的爱情事件
作者:娜斯(文 / 娜斯)
把香港九七比成爱情事件的,不是我,是我一而再,再而三看到的九七电影。无独有偶,它们都讲爱情(这似乎早被艾敬的1997做了预言)。
香港出生、成长、移民美国的王颍,除了华裔,也搞前卫小电影,如《烟》等,有的朋友特喜欢,有的朋友特不喜欢,我没有发言权,因为没有看。我看的他早期唐人街题材《一碗茶》或者好莱坞亚洲题材大片《喜福会》都不合个人口味,所以也无甚可说。《中国盒子》是王颍拍他故乡的城市香港,拍九七时刻的香港。这片子今春在美国上映,导演的这种身份是一个卖点,当然还有巩俐、张曼玉两大中国女星的卖点,杰瑞米·艾恩斯(在美国人眼中特英国的银幕形象)做男主角的卖点,美国剧作者以写香港背景小说著名的卖点,对美国人来说,或者这就是九七题材的“黄金阵容”了吧。
这部影片的王颍,是一个机会主义者。机会主义者未必是贬义,可是机会主义者如果错误地估计了机会,就很难说服人了。《中国盒子》非常粗糙,一望而知是为了赶九七,并且在九七之后送威尼斯影展。王颍后来在访谈中也承认,他在开拍之前对影片的线索、主题都想得不是很清楚,但他准备在这部影片中尝试现场纪实风格,将主人公的故事放到历史背景中去实拍,随着现实的发展而现场发挥。这听上去也是个不坏的想法,可是,可能不是因为离港太久,就是自作多情,因为事与愿违——九七一切顺利,所有历史镜头都中规中矩,没有什么特别戏剧化的场面,弄得本来没想清楚的剧情最后搞得进退两难,莫名其妙,还只好编出一个抗议自杀的场面来制造效果——对原来的现场纪实目标是莫大的讽刺。王颍的角度,是西方人的角度,他对九七的理解,是西方人式的理解,所以事与愿违也是难怪。
回到那事先张扬的爱情事件中来:杰瑞米·艾恩斯是一个刚刚发现自己身患绝症的新闻记者,他在香港已住了15年,陷入对香港的迷恋不能自拔——香港,东方之珠,或者,中国盒子,重重迭迭,捉摸不定。“有时你就那么爱上了一个地方,虽然并不知道为什么,也从未真正理解它。”他还爱上了巩俐演的维维安,一个香港商人的情妇。可是她一面被他吸引,一面又不理睬他的追求。她想跟香港商人结婚,可是香港商人却又因为她来自北方,吧女出身的身份不肯娶她。跟维维安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张曼玉演的瑾,她一身东村前卫式打扮,怒发冲冠,脸上一半极美,一半却是丑陋的胎记,她成了杰瑞米探索那迷一样的城市时的一个焦点,她的故事真假难辨,其中最有根据的似乎是她少年时代对一个英国男孩的初恋,那英国男孩却是英国阶级制度的产物,早把她忘在九霄云外。杰瑞米放弃了理解一切的打算,在死前终于跟维维安爱了一场,他死了,她却是沧桑中的幸存者,并且从爱情中获取了再出发的勇气。
张曼玉脸上丑陋的胎记无疑象征着香港的殖民地身份,可是垂死的艾恩斯代表着英国在香港的退出吗?还有巩俐演的北方女人?王颍的问题是,太多牵强的隐喻,又太多解释不通的混乱。如果光按爱情故事读,粗浅乏味,毫无张力可言,如果搞考据引索,微言大义又矛盾百出。杰瑞米的新闻记者有一次把九七前的香港比作“威苏威火山前的庞贝”,可惜,这只成了一种臆想。如果真是如此,《中国盒子》当然就达到了它的目的。但是历史并没有给它这个机会,它反而证明了光靠投机成就不了艺术品。它并没有赶上大浪可冲,反而因粗制滥造而成了沉沙。
《甜蜜蜜》也有几层话语,用内地人在香港的移民故事写香港人自己九七之年的移民情怀,也是九七之年香港的影圈向内地献上的一曲甜蜜蜜的情歌,在此年度的香港电影金像奖上风光独占。《甜蜜蜜》的导演陈可辛本人就是香港的“移民”——他是泰国华人,又在美国受教育,然后回香港影圈发展,又借《甜蜜蜜》也想在好莱坞混混——20世纪的中国人充满着这样的故事。陈可辛自有一番在香港、在美国的个人的移民体验,有意思的是,他并没有用自己的故事来讲,而是用内地人的故事来讲,讲的是内地人的事儿,当然想着的是香港人的心。原来把移民香港的内地人叫“表叔”、“表姐”,转眼之间,自己就成北美新大陆的表叔表姐,这是《甜蜜蜜》能在九七时的香港引起共鸣的基础。它没有《中国盒子》的雄心壮志,以一种小市民的情调,写中国人在大时代中的小情小趣,小挣小扎。在纽约唐人街的书店里,邓丽君去世时满店的歌声,引起两个大陆人的共鸣,又何尝不让香港、台湾人怀旧。两岸三地,在移民之地的纽约到是分享了一曲甜蜜蜜。
先是向大陆周围的岛屿,然后漂洋过海,中国人在20世纪向世界各地的迁徒流(diaspora),已经是“流散”这个题目中一个重要话题。《甜蜜蜜》没有愤怒,没有激动,有的只是一种幸存的慰安,一切都光滑化了。它显示了香港人拍高档爱情文艺商业片的本事,九七九七,什么威苏威火山,一部爱情文艺片就证明了王颍与香港的脱节。香港人已经拍起让内地人看了感觉“甜蜜蜜”的电影来了,因为香港人本来都是移民,有着移民的生存意识。
《甜蜜蜜》也在纽约的小影院里演过,英文名字翻译成《同志:几乎是个爱情故事》(Comarade:Almost a Love Story),而有篇英文影评评《中国盒子》时,则用《关系的结束——王颍向香港告别》,都拿影片的似爱情故事,又不全是爱情故事做文章。说起爱情文艺片,王家卫——顺便一提,他也是上海移民的后代——自摄影机、跳跃剪接、连续定格等等,可是却不着边儿,没有王家卫的灵气。王家卫九七也没闲着,一部《春光乍泄》,也是九七情怀,也有中国人在异国他乡,也有爱情故事。他却没有《甜蜜蜜》的献媚感,也没有《中国盒子》的假大空,他拍出了些个人化的真感觉。
这年头,制造爱情事件并且不同凡响,实在不是易事。《中国盒子》在这一点上完全失败,《甜蜜蜜》干脆玩泡泡糖。王家卫放弃了让人动情的打算,在《重庆森林》里干脆让人面对“不情”之“情”机智地微笑。可是《春光乍泄》却写至情至性,并不让你如痴如醉,而是试图让你想起你相信有至情至性那回事时的感觉,或者你真闹过一场至情至性时的那种感觉。当然,他也不能靠完全平常的爱情故事,他是靠两个男人的故事,而且是梁朝伟和张国荣两个国人在探戈曲像邓丽君在70年代末的大陆一样泛滥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冬天的故事。梁朝伟是香港男演员中最会演戏的一个,张国荣则把“bitchy”大发挥了一番——性别在这里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如果张国荣的角色是一个女人,我们是否又会觉得平常了?但是王家卫也并不要写同性恋故事,他甚至扬言,你也可以把这看做是一个男人和一棵树的故事。这当然是他说话卖关子,但在某种意义上也的确不错,因为他实际上是在讲一个人陷入一种迷恋,却又走投无路的状态。《春光乍泄》也写异国他乡,但这里不是关于移民(immigration),而是放逐(exile)。移民是要讨生活的,梁朝伟和张国荣却是在奢侈地恋爱。他们在世界的另一头,在一个语言不通的城市里正好摆脱一切社会关联而只说自己的语言,恋人絮语。移民不管如何顽强,是要有种谦卑的,就是征服者也不例外:马其顿的亚力山大征服波斯,但沿用波斯的典制,满人入关,也还是要依袭汉礼。《春光乍泄》却是关于骄傲的放逐,梁朝伟和张国荣本来是要去看那著名的大瀑布,可是一直没去成就闹翻了——房间中倒有个瀑布盆景,暗示着什么?他们滞留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但是他们并不是要成为那城市的一分子,他们只是偶然碰上了那座城市,他们呆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情感翻腾的世界。爱情也是一种放逐,一种脱离正常状态的放逐,但正是这种放逐中我们更感觉到深层的自我,更思考“家园”的意义。所以王家卫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既是地理上的放逐,也是心理上的放逐,在这放逐中讲着一个人面对自己的故事,也讲着千里之外的另一座城市的故事。当梁朝伟终于从爱情的放逐中解脱出来的时候,他也准备回家——香港——了。当然,他也不会完全是离家时的他了。有意思的是,在纽约电影节上放映此片时,一位来自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阿根廷观众认为这部电影完全拍出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气氛和精髓。香港的观众则认为,梁朝伟片中的心态更吻合九七前的心态——远走天涯的心态,恐惧失去(不管是爱情还是其他)的心态,有点委屈又有点无奈的心态,可是,不知怎么的,他就从这种状态中出来了,而且回家了。有天在香港报纸的专栏上看一位作者在感慨,说现在已是“后九七”心态了。
《春光乍泄》中给人印象极深的拉丁音乐,却有一盘带子是导演在荷兰的机场候机时发现的。王家卫曾说,他的电影不是书,而更像是明信片。《春光乍泄》是一部绝对的旅行电影,虽然它大部分的空间都在室内。
像我们这种不懂什么叫九七心态的人,看这电影仍是有感觉的,不把它跟九七扯到一块,也还有别的可说。为某事所迷狂的感觉,浪迹天涯的感觉,离家与回家——不一定是狭义上的家——的感觉。
都是跟九七有关的电影,王颍的《中国盒子》是西方角度的“向香港告别”,《甜蜜蜜》是商业化了的移民与乡愁,而王家卫《春光乍泄》则是个人主义的放逐与还乡。在香港导演纷纷西下的时候,他倒要北上,想拍《北京之夏》,这是要回老家了。那将是又一种旅行。 甜蜜蜜爱情梁朝伟春光乍泄香港移民王家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