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馅饼以外还有别的”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卞智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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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旋律涉及一个大众接受程度。新专辑出来后,我问过一些听众,他们觉得听不清;包括你在外地开演唱会,他们不是也表示喜欢听老歌吗?

崔:国情和听觉文化、港台流行不应该分开谈吧。所谓旋律不是港台歌吗?听西方乐队不也是听旋律化的几个乐队吗?西方实际上也有各种风格。我没必要为照顾谁去旋律化,现在我就没有感觉去写旋律。而且,旋律给我的感觉还是有点过时了。我不太喜欢别人问我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不那样。

记:不是想干涉你做什么样的音乐,而是希望你跟许许多多的听众沟通、交流一下。

崔:做音乐我已经很努力,但很多问题是有挑战性的。我为什么喜欢节奏,因为节奏是从身体里来的,我演唱时会带有激情,让我有劲儿,我的音乐更有表现力量。如果没有力量,那就是一个现代情歌吧。情歌我也会写,而且是写真正的情歌,写自己,不写别人的情歌,不编别人的故事。

记:你的音乐对社会有较强的批评性,那么以前政治和性这两方面对人压抑比较明显,现在这种压抑好像不那么明显了,你……

崔:谁说的?谁说的……我觉着开玩笑,很多人都在开玩笑,我觉着睁眼说瞎话,要不然就是人家都忙着吃馅饼没时间想别的。馅饼天上掉下来的,好像是时髦,实际上都在吃馅饼。这馅饼不是我们争取来的。

记:大概10年前,青年人听你的歌,最感兴趣的是那种张扬的个性……

崔:不是张扬的个性,真正给你带来的应该是一种刺激,刺激你对生活更高的要求。我觉得现在年轻人没有。天上突然掉下一个馅饼,大家都忙着吃馅饼,没时间想别的。谁要不吃这馅饼谁是落后的,谁是过时的。

记:现在大家都忙着去吃馅饼,你觉得是一件没劲的事儿?

崔:如果我给你这种感觉,说抢吃馅饼是丑恶的,那我没给你说清楚。目前来说,大家根本没意识到馅饼以外、以后的东西还存在。现在天上掉下馅饼,往我们嘴里、眼晴里打,这社会就变了吗?做艺术是做软件的,如果你不适应硬件,你就玩不转,因为你没法调整硬件。我觉得真是像开玩笑,甚至一些有知识的人,曾经有过思想的人,说出同样的话,我真觉得他们有些像《混子》那样,“过去的理想如今变成工具了,刚挣了几个钱儿我看你比世界变得快多了要么是漏馅儿了”。

记:很多人希望能在你的声音里听到一种建设性的东西。

崔:如果你发现我这里面没有了,你应该批评我,反问我,给我一些建设性的意见。我是做了特别大的努力。

记:摇滚是对社会很直接、很真实的一种反映。你现在交往多不多,对年轻人了解多不多?

崔:年轻音乐家多一点,别的年轻人少一点,你不可能让我去理解那些成天坐办公室的吧。除非我开一个办公室,成天盯着他们,看看他们到底怎么工作,怎么玩,怎么进步了。(笑)我觉得最重要的不是这个,最重要的是一个艺术家,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在这块土地上、没有纵向没有横向坐标的情况下,本质的一种能量,本质的一种建设。你们这么大、我们这么大和一些更老的艺术家,只要是做艺术的都是一样的。我们被贝多芬震撼过,被柴科夫斯基震撼过,我们被巴尔扎克震撼过,你能说他们过时了吗?我现在依然被他们震撼。因为他们要的东西是我们想要的东西,他们描写的是我们想描写的东西。

不要轻易谈论时尚,这个时尚一有坐标以后你就发现自已不是艺术家了。没有坐标,就是单向的冲动。这个社会,小完美,我们就要建,这是艺术家的职责。我要是坐在电脑面前,当然'了,我的不满足肯定释放在我这个月一块钱,我下个月要一千二,我明年要两千;我要把老板给我的工作干得百分之百,百分之二百得好,我才能晋升。这是我的本职工作,我应该这么做。

但你面对的不足这样一个人,他想说的问题也不是这个问题。不是一个简单地说,西方的东西给我们建立了一个非常好的系统,我们用吧—他们首先是给自己建立的,通过他们自己的工程师、他们自己的艺术家建立起来的,说我们是在享用而已。这个馅饼如果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是从西方来的,小是我们做出来的.,可是在他们系统里产生的音乐也成了我们的音乐,我们快成了郊区了。你要真的是高兴的话,真的是谈论尊严的话,应该想想这个问题。你应该多看看中国电影,被中国人震撼一下,听听中国的歌,鼓励中国的艺术家,谈论为什么别人能写出这么好的歌,我们为什么写不出来。这个时候你才真正感到人生是美好的,你不一定要听着别人的东西,空谈市场。那是因为你没忙过来你还没消化,腮帮子还在搅动呢,你怎么可能知道,这个味道是什么!

记:你对自己的位置怎么看?你对自己满意吗?

崔:如果我对自己满意的话,我就没什么欲望了。一个人想睡觉,一张床就够了;想打乒乓球,没一个案子就够了;想打蓝球,又得扩大。看你的欲望有多大,想打什么球,这辈子想玩什么,想上什么样的舞台,跟什么人说话。我觉得美好的世界就是这么建立起来的,工程师不断地努力建设,艺术家不断地想象,还有很多其他的行业去完善。没有这些东西,我们的想象力就会被不断地覆盖住,被控制住,想象力变成了一种依靠,艺术变成其他产业的附庸,一种被动的产业。

我觉得现在的艺术产业就是这样,甚至可怜,真正创造性的东西没有!那么多人专院校哪个有艺术系?真正关心艺术的人有多少?关心的全是事儿!谁走红了,谁出令集令。我当时《一无所有》成功的时候,在某种程度上是因为把市场覆盖住了,很多人认为这就是时髦。真正的问题在后面,时髦的东西好像是真理,人们把这种真理强加于我现在,认为你为什么跟那时候不一样了。因为那时候有覆盖性,现在没有了。现在我真的是往前走,但别人小相信这个,这个道理是讲不通的。那好吧,我老了,你们去享受生活吧—说难听点是吃馅饼,说好听点就是“去享受乍活”吧。

记:你肯定也希望大家听到你的音乐,你的演出机会多吗?

崔:演出的制度、操作等一系列问题非常复杂,可是如果目前第一步开不了,审批制度不改革,演出行业起不来。没法投资,没法进设备,没法创造设备:按道理说流行音乐是很重要的,流行音乐是一种经济,像麦当娜、杰克逊是美国工业的一部分,他们从音中表现出社会。中国流行音乐也应该是这样,但它恰恰还不如我们摇滚。摇滚无意中还能唱出点什么,还能用一些最好的设备。我觉得流行音乐基本上就是说相声似的。何谈工业?何谈时尚?谈什么现在好极了,什么生活……比蜜甜,做音乐的人连这种东西都不懂,凭什么谈?我觉得有点可笑,我觉得是在腐烂当中尝到了一种醉意,说出一些这样的话,—实际上是腐烂中的一部分。臭大粪上还能长出花来呢。(笑)

记:现在唱片工业……

崔:唱片上业再差,也比演出工业要好。你看有多少个唱片公司,多少个录音棚?录音棚全满着呢。没有歌和没有好歌是两回事儿,就像没有钱和没有足够的钱是两回事儿,可是演出业呢,连产量都上不来,别谈质量;除了古代的和国外的,有流行音乐会吗?有民营演出公司吗?你看看多少个体育馆卖家具就知道演出业的现状了。

记:你认为有改变的途径吗?

崔:大家的要求。什么叫媒体?媒体就是双方—A知道B,B知道A,现在媒体不是这样,现在是半媒体,上面根本不知道下面,知道吗?我们的要求他知道吗?可能现在情况刚刚开始好起来。可以知道外面的,可以知道过去的,但是就是不知道现在的。让上边的人知道现在的人到底怎么想,到底有什么样的要求,你要说多了认为你是煽动。主编怕丢乌纱帽,砍掉你的文章。所有的记者在外面是爷爷,回去都要看主编眼色。谁也不说一个真正的记者的人格责任,我看到我写的东西就要发,有吗?有几个记者这样?有几个记者不吃当事人的请?

记者的尊严在哪儿?记者的尊严是舌头,我就说我想说的话,这是我要对读者负责任的。跟我做音乐一样。

记:你怎么看新的一批音乐人?

崔:有很多人很努力,有很多人不知道他们自己在干什么。一代会比一代强,但这一代到下一代之间的节奏、跨度就很难说。如果我们每代人对下一代都不负责任的话,跨度会更长一些。所以我希望谁也别装潇洒,谁也别装深沉,都该做点事,就为建立一个音乐教育制度,最起码加强音乐教育。没有音乐教育,哪有音乐教育?—除了音乐学院。没有普及的音乐教育,光有尖端的音乐教育,这造成什么结果,就是音乐学院招生都招不上来,我们那时候多少人考,考不上去啊。听音乐的人对音乐的要求完全变质,这都是病啊。

记:需要慢慢调整。

崔:那你就再等馅饼掉下来吧,这么年轻你不要求哪成啊。

记:我的意思是有没有具体可行性的东西。

崔:可行性的东西就是要求。没有比要求更简单的,伸着手要饭一样,要求,呼吁音乐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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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滚进了盒带变得单薄无助,似乎不干他人事;铿锵的言辞在书面上同样失去节奏与力量。但我们仍希望从这篇专访中能看到崔健指出的一些问题,看到一个真正的崔健 艺术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