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度报道:贺小雪应该怎样学习语文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刘天时)
贺小雪的语文笔记本
贺小雪是北京市海淀区人大附中初一(9)班的好学生。这个小姑娘的语文笔记本,从文学常识到生字到解词、段落分析和中心思想,整洁全面——显然是训练有素。但是,这个用彩色笔谨慎地勾出重点、难点,在期末考试阶段堪称权威的笔记本,从内容上讲又似乎毫无见地,空话套话、大而无当的措辞、自以为是的口气,与贺小雪平时聪颖、善于思考的个性背道而驰,甚至显得有点儿低智。譬如:“解词”一栏中常有“溜达即散步”一类的词条;而“中心思想”也基本是“通过……批评了……讽刺了……揭示了……”套路,《谁是最可爱的人》的段落分析呢?“血战书堂战役—(反映了志愿军战士)英勇顽强奋不顾身的革命英雄主义;马玉祥冒火救朝鲜儿童—热爱人民的淳朴的国际主义;防空洞事件—高尚纯洁的爱国主义……”这么多的褒义词,这么多主义,对于1998年读初中一年级的小孩子来说,这些千真万确的话可不可以有一种更亲切更平等的形式?
没有疑问,没有犹豫,标准答案“100年不变”的架式,这当然不是贺小雪笔记本独有的气质。这是老师的板书。这是教参标准、考试要求。
再看看被列入贺小雪语文课本的经典:《荔枝蜜》(杨朔)、《分马》(周立波,反映50年代东北土改情况)、《驿路梨花》(彭荆风)、《一件珍贵的衬衫》、《同志的信任》……这些年龄比贺小雪大了不知多少的课文以思想政治教育(并且是五六十年代的思想政治教育)范本的身份,被老师分解成字、词、句,被贺小雪们学习着、模仿着、背诵着。
“正面教育的原则”、“反映阶级斗争的原则”、“不了解昨天就不了解今天”的教育原则……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学语文室关于中学课本选编原则自然有原则的道理。但内容与这个时代的脱节,也实在是事实。
“全世界的作品都可以用反封建主义,批判资本主义,同情人民人众来概括,再加上阶级局限性、消极面……简单化、言之无物的那一套,每个孩子都摸索出来了,学得像大人一样滑脱、世故。”中学毕业5年之后,清华大学的田照这么总结中学语文课的“思想教育”效果。
诗人邹静之不但从小学六年级的女儿那里收获不来尊敬(因为他认为解释“灰溜溜”、“馒头”这样的词是“智力的污辱”),而且时常忧心忡忡:“曾经写过‘圆珠笔在纸上快乐地蹭痒’的我女儿开始编造她的故事,她非常熟悉表扬稿和思想汇报那类的文体,她的作文几乎是假话、假感想、假故事大全。她的同学几乎全都写过扶老婆婆过街、给老师送伞、借同学橡皮那类的故事。她们快乐地编着一样的故事,然后套上时间、地点、人物三要素这样的格式……”(《北京文学》1997年第11期)
中国语文“大分裂”“大抉择”的年代
根据句意写成语:思想一致,共同努力—齐心协力(×,正确答案是“同心协力”)
判断:挤眉弄眼是表示动作的词。(×,是表示神态的词)
诗人邹静之竟然答不对女儿的作业题。
“我简直忍无可忍了。”有37年教龄的北大附中语文教师吴祖兴老先生称这是一个“中国语文大分裂大抉择的年代”,“每篇课文被分裂成一道道的选择与填空,对学生来说就是ABCD选哪个的问题了”。
据吴祖兴老师分析,从“陈旧霸道”的课本到“分裂的教学”,再到“知识普查式”的考试,语言、文字、语法、修辞、标点、文学常识、文体常识、文学鉴赏、名言警句被纳入学习范畴,甚至连不属于语文知识的古文化常识,如古代的称谓、职官、历法、科举常识也添列其中。
而这一切努力和心机的结果,就是应付一份命题字数达10000,考试时间长2.5小时,曾难倒语文专家刘国正的高考题—据说这位老先生曾认真答过150分满分的语文题,按标准答案计,只得70分……
“以简人繁,雪上加霜,无事生非,吹毛求疵。”吴祖兴认为如果过分强调分解和精确,就会使语文教学和考试显得有些荒唐。
课本是什么?工具还是屏障?
由语文及其他各学科,由教材及基础教育各环节,由赣亚津三省市的新课表新教材到北京市初中入学办法的“三取消一保留(取消重点、保送、择校,保留文、体、科技特招生),再到国家教委基础教育司金学方司长《关于中小学教育教学内容将做重要调整》的讲话,及刊于报端为人民教育出版社教材的权威性辩白的《谈选编中学语文课文的几个问题》……今年春天,教材改革、素质教育显然成了话题。热闹归热闹,避重就轻的讨论真的能给中小学生们带来福利吗?
“教材是什么?是知识本身还是知识的引介工具?”北师大教育系康健老师认为,对这个被有意无意忽略的问题的反省,可能比讨论“天上的街市”通顺还是“天上的市街”更有出处一类问题更彻底、更本质。康健认为:“在教材出现之前,中国人学四书五经,西方人学奥古斯汀、学柏拉图,教材不过是为使知识更宜于接受而编写的工具书,但应试教育的急功近利又使教材自我膨胀为知识的屏障—本来知识是在课本之外的。”
知识被框定为教科书,教科书又被分解为考试重点、难点,“于是,语文课本上的‘学好语文必须多体验生活’仅意味着背诵这句话而不是指向行动,化学实验书本化为习题为记住甲与乙反应物的颜色,于是道德教育被单列出来成为思想品德课,劳动课成了一本写满‘如何炒芹菜’、‘如何修自行车’的课本……”
“这不单单是语文的问题,教材的问题,从根本上说这是一个对基础教育独立价值承认与否的问题。”康健强调对“支离破碎”、“古板霸权”的教材的弥合与归位,不足细节和操作的问题,而是教育理念的问题。
新课表与新课本与没有课表没有课本
有好消息说,赣、晋、津三省市的普通高中课本变了,课表也变了。课本一改多年一贯的32开本黑白字体密密麻麻,变成16开,留有较多旁批空白和彩页,据使用新课本的南昌十中老师反映,新课本变得“实用”了,数学重基础,英语重交际,化学多了彩色插图,每章节有黑框圈起的讨论题,重点难点有红色标记,正文外又添“资料”和“阅读”。
新课表呢?必修、限选、任选分流有序,仅任选课就有计算机知识、思维训练等17门。
新课本、新课表,据说学生反应的“热情”是校方始料不及的。那如果没有课本,没有课表呢?
早在1924年,英国伦敦东北莱士顿小镇就有这么个“无法无天”的学校。它是尼尔建立的夏山学校。夏山的校长被学生叫做“桔子皮”,夏山的松散的课表对学生没有任何约束力,只是教师的参考;夏山根本没有统编教材。这个没有处罚、没有校规、没有训话、没有制服的学校的全部课程都是选学,学生想学什么就学什么。星期一电影欣赏,星期二自由活动,星期三晚会,星期四休息,星期五看话剧,星期六全校自治大会,星期天看电影—一切为了快乐。
这个多年来坚持“放弃那些虚伪的目标”的“21世纪无目的教育”典范的夏山的“四季般自然”的“自由意志”多遭非议—“教育难道就是跑跳叫闹无所用其心地任其枯萎吗?”美国教育家雷弗迪就认为,夏山是个“醉鬼的漫画”,尼尔是个大骗子。在雷弗迪看来,“教学本非自然过程,灌输无可非议—没有课表,没有课本成何体统?”
极端反叛的尼尔和适应大趋势的雷弗迪的药方似乎都不能彻底解决贺小雪们的烦恼。但是如果每个爱孩子的人都像尼尔(也包括写作《痛苦的儿童》的雷弗迪)一样把教育教学的重心转向孩子自身,而不是“为……服务”呢?贺小雪会有一个什么样的语文笔记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