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点追踪:坚不可摧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王安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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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的女撰稿人佐野久仁子邂逅了京都人草间高志,就此开始了现代社会最常见的爱情旅途:热恋到婚姻的门槛前,煞住脚步。在这通常的故事里,却有一些微妙之处,叫人难以释然。

佐野久仁子,过着一种最为典型的都市职业女性生活。她作为一个撰稿人的职业实力以及魄力,足以使她从某大出版社辞职脱身,自己做自己的老板,成为一个自由职业者。她收人颇丰,只有在现代化程度超前的东京,才会有她这样能挣钱的女性,这使她在保守的京都,消费感觉十分良好。她穿着摩登华丽,以巴黎著名品牌系列武装了自己,使她原本有些男性化的形象得以修正。但为这份收人所付的代价是工作的紧张和忙碌,她不得不在闹市中心,租一间小公寓寄身,公寓则因为缺乏打扫而肮脏零乱,布满灰尘。她有着一些相同处境的女友,在一起喝酒抽烟消夜。她们刻薄地议论男人的短长,有一些特定的专用的词汇,比如“过去”。对认为不可取的男人,挖苦之后,作出判决:“过去”,退出视野的意思。而在这不断地“过去”之中,久仁子已经过了30岁。她的男友们,虽不间断,可最终都是离去。

这一派都市职业妇女的生活方式,1C本是从男性生活脱胎而出。女性走进社会的时候,先于她们占据社会中心的男性形象,不假思索地便被拾起,当作独立的方式。除此,没有其他的榜样O T是,当女性成长到能够与男性分庭抗礼的时候,男性的生活方式便更加扩张和巩固。在这种男性生活方式之下的女性需要,就只能到传统的京都去寻找满足了。至于什么是女性需要的内容,以及对这种内容的判定,就是整个故事望的最令人狐疑之处。

久仁子遇到了高志,在当晚的聚会中,高志以他的年轻,纤细,古典,优雅,显得仪表出众。“是个漂亮孩子”,是久仁子的第一句评价。她嘴上说“过去”,可高志对她的留意激起了她的挑逗的兴趣,她不无轻浮地要求高志做她的导游,而高志则以纯朴的热情回应了她,于是便开始了京都的游历。在他们关系发展的节骨眼上,做出推进姿态的,总是久仁子。到京都的当日,在鸭川河边散步,高志介绍说,这里是夏天有名的情侣幽/会地方。久仁子便接上一句:“是么,夏天我就失陪了。”然后高志又介绍,桥那边有灯光,初恋者都在那里,等关系密切了,便离桥越来越远。久仁子说:“是么,那么我们到桥那边去做做情侣游戏,就做到这程度吧。”这一回,就遇到高志的积极响应。可即便只是回应着年长自己的久仁子的老练逗弄,高志依然是真挚的。这就是京都男子的不同了。久仁子是在东京的男人堆里厮混出来的,她几乎是炉火纯青了,以至只要男人抱过一次,就能知道是否被爱。高志对她的真实的迷恋打动了她的心,她才生出搬到京都来住的念头。可这个提议所获得的回应,却与之前所有的提议不同,高志拒绝了,甚至忍痛割爱,连同久仁子原先的周末京都小住,都一并拒绝了。

在久仁子提议搬到京都来为止,久仁子在这场男女关系之中,占据的都是传统关系里男性的位置。她比高志年长,脸形是强硬的直线条,收人多于高志,社会成功的业绩也超出高志,她要求高志陪游京都,以暖昧又明晰的方式提请做爱,她说:“我只是一个人,”她的胃口和情欲都很旺盛。而高志,则更接近女性的角色,他屈从于久仁子的意志,心甘情愿。只是在久仁子抢着付账时,感觉伤了男性自尊有些生气。其余的,他都乐于服从。屈于被动,并没有妨碍他从和久仁子的关系中,吸取快乐。倘不是久仁子搬来京都住的提议,他还会将这关系继续下去。那么久仁子的感觉如何呢?在这男女关系中,反串传统男性的角色。她也不错,事态都由她来推着走,高志很驯顺。在她的操纵下,谈情也罢,做爱也罢,都不含糊,不偷懒,全身心投人,充分地满足了她。然而,高志在她的压榨之下,挤出他的全部能量,给她以享用的,却正是女性的需求。就这样,她以男性的谈爱方式,攫取着女性的欲望满足。其实,反过来,对于高志,也是这样。不过,高志的反应照旧是被动的,久仁子则要积极得多。她的女性欲望在高志的驯顺的供养之下,迅速地扩张起来,终于形成那个搬来京都住的提议。到此,久仁子不知不觉中已经转变性别立场,她要求回复本来面目,这个本来面目是隐藏在婚姻之中的。而软弱如高志,也不能不警惕到这个提议里包含的婚姻的暗示。尽管久仁子特别加以注解:“当然,不是说结婚。不管是小高还是我,都还远没有考虑这种事。”但这解释显然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没有骗过高志,高志还是起而反抗了。

婚姻终是久仁子的滑铁卢,在东京时,男友都是在这临门一脚时脱逃的。粗鲁的浅田说得很直露:“我最讨厌被老婆缠住。”高志自然要优雅得多,他的话是:“接受你的人生,非常不容易。”事情一到婚姻,就恢复了原状,女性依然是男性不可推卸的责任重负,越是独立自主的女性,这责任越沉重,这就是高志对久仁子说的,“接受你的人生,非常不容易”的道理。无论是如何自由地在男女关系中互换位置,到了婚姻面前就各回各位,无法含糊通融。婚姻的方式坚不可摧。再是屈从的男性或是独断的女性,都无法否决婚姻关系中的既定性别制度。在强大起来的女性跟前,男性似乎理所当然地担任起软弱的角色,连古典的高志都可以不脸红地承认:“我反正是恋母情结的人。”他们甘当昔日的女性角色,由着女性专权,这只有在婚姻外的男女关系里才可实现。那么女性呢,在这种倒置的性别身份之下,是否能令人满意地享用她们的欲求?前面说的令人狐疑,就在这里。究竟什么才是真实的性别欲求?当女性有了选择的权力的时候,她们究竟选择什么,又有多少选择的可能?

京都是个有别于东京的地方,它古风淳淳。街面上,还有着瓦片屋顶的人家,在旧式的格子门上,挂着年代久远的招牌,招牌下是旧式的行业:秤店,弓具店,南货店,蔬菜铺里的老妇人穿着酱紫色的和服。京都的男人高志每个动作都有风度,却不精练。京都有着悠闲的空气。在这种空气里,久仁子觉得自己变得温柔和纯真了,变成了美貌女子。开头却是叫人无所适从,她对自己陷入犹疑。初次与高志走在京都的街上,心里不由得困惑,不知该怎样举止动作好。如她惯常的年长的职业妇女的姿态,“在初秋的京都和男伴在一起的时候,这样做就有点可惜了”。当她偶尔的不自觉的作出少女般的情状,她就会在心里规劝自己。可是渐渐地,她就倾向了这一个京都的女性的自己。当她回到东京,在女友同样零乱肮脏的厨房玻璃窗上,看见自己卸了妆的硬线条的面影,想到就是这个女人,在不久前被男人抚摸着头发在耳边温存私语,竟觉得不可思议。她开始检讨自己的生活:“想一想,长时间内,自己过得连一种女人的爱好也没有。”她憧憬着,搬到京都去,和高志在一起,学琴或者学琵琶。她对自己恢复少女的心情颇感快乐。她甚至是用了些心计,又用了些强制的,胁持着高志向这个女性的回归走去。这个回归是由婚姻来实现的,婚姻是性别立场最牢固的规定。无奈高志不接受。

独立固然好,凡事都可自己作主,可是也很辛苦。给你权力的同时,也把责任交了回来,套用高志的话,就是不接受你的人生。只得自己承担自己的,又有多少情愿呢?许多需要不得不收缩起来。这种收缩究竟是健康的还是不健康,这种收缩究竟又是谁受益谁不受益?

这是日本当代女性小说家林真理子的小说《去京都》,在她另一篇小说《如果赶上最后航班的话》里,描写的也是类似关系的一对男女。女性也是一名社会成功人士,人造花设计者,与昔日的男友约会。男友为另一个女人与她分了手,可与那个女人也还是分手的结局,男友说:“后来的女人,和你也没什么两样。”最终他是在家乡北海道娶了个老实姑娘作妻子。是否可以推测,高志的将来也是这样,娶一个旧式的京都姑娘。要这样说,男性们并不是排斥婚姻,仅只是针对久仁子一类女性解放的先锋。她们显然不是婚姻的伙伴,只能同做“情侣游戏”。事情竟是这样,女性独立给男性提供了更加丰富多彩的人生美餐,而于自己,则非此即彼,选择其实是有限的。前景并不乐观。

据介绍,林真理子是日本当今文坛活跃的一员,以描写都市职业女性为重。我们的小说和影视屏幕上,正演绎着白领丽人的神话,她们沉溺于名牌服饰,高尚消费,开放的两性关系,活跃的求职生活,还未来得及领略得失的代价。由于林真理子身处更为成熟的现代工业社会,女性自主更走前一步,于是,她的小说便为我们预演了丽人们的暗淡的结局。 京都日本东京高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