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3个女孩在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刘天时)
还有什么比无所事事更无聊呢?
11月8日下午3点钟光景,午饭吃了,午觉睡了,一盘《心太软》翻了两次了,宋蕾的那支雅芳(眉笔)买不起,听说《为爱伤神的日子》不错—算了,《会计原理》又要考试了……彭小兰从床上跃起站到窗前,没等1分钟,她又仰在床上了。天花板白得让人头晕,一二三四五只蚊子,死的……彭小兰感觉到了无聊。她18岁,在北京一家民办大学培训部读书。
这是一个无聊的下午。这之后发生的一切什么都不能改变,只能是无聊的一个回击。4点左右。彭小兰站在北京月坛轮滑场外的售票处。她们来了。她们年纪相仿,大的20,小的15。她们就像这个年纪的所有的女孩子一样,想打扮得特别一点,可穿来穿去也没什么了,小套大,里长外短,所以她们宁愿摆出一副厌倦的气质—掩着点兴奋,年轻,谁不期待生活中的出其不意?彭小兰招呼着,她们都是哥们儿。玩轮滑认识的。
可这天玩不成了,有人钱不够。算了,10个姑娘,晃晃当当,乍乍乎乎,在胡同里无所事事。去哪?
她们决定去福绥靖大楼,那儿有个游艺厅,没准儿碰上什么事呢。这个星期六的下午,她们不想过得像白开水。
王威你怎么了?男朋友被撬了?谁呀?谁呀?孙欣?是她?揍她!去揍她!
姑娘们哄起来,她们停下脚,凑成个圈,笑嘻嘻地,推推操操,夸张着愤怒。她们像是找到了方向。
先把宋蕾叫出来。宋蕾和孙欣不错,让她把孙欣引出来……她们像谈论一次郊游或一次野炊,七嘴八舌,兴致勃勃。
宋蕾出来了,夹着个化妆包,显得很漂亮很有兴致。“看她就生气!”钦芳过去推了她一把,一个月前的一天,宋蕾答应把口红借她,结果骗她在月坛门口苦等一下午。宋蕾挨揍了。几个女孩子你一拳她一脚的,宋蕾的脸破了,她的化妆包被抢了。她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她哭了,漂亮衣服被扯破了。为什么?干吗要“为什么”?彭小兰朝宋蕾胸前踹了一脚,“烦—见你臭美就烦!”
彭小兰分了支眉笔,一副耳钉,几块钱一副的摊上货。洪璐拿了盒睫毛膏。剩下口红、粉饼归王威了。
找孙欣!找孙欣!10个女孩子“押”着宋蕾,叼着烟,哼着歌,摆弄着战利品一路风光。这时候,她们不再是学校里的多余分子,爹妈身边听训的孩子,服装专卖店前囊中羞涩被人瞧不上的穷学生……她们以为找到了“自我”,不以为然挺威风的“自我”。
孙欣急火火地赶过来了,宋蕾在电话里说撞了自行车,需要“创可贴”。她和她的伙伴田丽被10个女孩围在了中间。
谁真的在乎那个一直没出场的男朋友呢?即使王威自己也说不清楚。那么谁真的有理由恨孙欣呢?
好像没有。但是10个女孩子谁都没放过孙欣。踢她!踢她!BP机、手表被抢了……孙欣和田丽被揪着衣领子搡到墙根,她们觉得委屈,她们是给宋蕾送“创可贴”的,怎么成了这样?她们哭了。
宋蕾找到了。孙欣找到了。游艺厅的人多得要命。钱够了,月坛又关门了……还有……还有什么好做的呢?没意思,回家吧。10个女孩子说说就散了。这时候是晚上7点。新闻联播的声音在街上飘来荡去。路灯亮了。她们的妈妈正在准备晚饭。周末的功课做了一半搁在桌上。
15岁的女孩想念父亲
11月8日这个下午,就像一页被翻掉的日历汇入平常岁月。13个女孩子谁也没当回事儿,甚至其中3个受了伤的也只以“骑车撞人”搪塞过家人,她们继续上学,继续在胡同里闲逛,继续着十五六岁脆弱的梦想、不知方向的欲望……但是,24天之后,这个下午以另一种形式被翻了回来—
12月2日《北京青年报》:
“……因蓄谋抢夺他人财物的6名嫌疑少女正接受预审员的问讯。另有4名尚未归案。……15岁的嫌疑人提出报复索要钱款……18岁的嫌疑人报复抢走她男朋友的女孩子……”
12月11日。北京西城公安分局清河看守所预审处办公室。钦芳被允许坐在靠墙根儿的一把椅子里,她垂着头,把弄着椅子扶手。她是北京一所职业中学里广告设计班的一年级学生,15岁。她的眼睛黑白分明。
下面是钦芳和她父亲的故事,采用第一人称,因为这里面包涵了太多的感情:
今天是几号?(拘留所里没有挂历)啊?11号?我进来20天了?
我想我爸。我对不起他。
我平时怎么过?就那样呗。上学,写作业,画画,写东西—日记,还有别的,去看我妈,或者我奶奶—我很烦啊。
我想我爸爸。我是上个暑假变坏的。我坏死了,那个暑假。我什么都干,疯玩,不回家,晚上也不回。
夏天的晚上可真好。天空显得很沉闷,但有时候也会有星星。我们—我和我的哥们儿呗—坐在马路边上。看着车来车往。人们都穿得很少,很坦然,比白天的时候和气。商店门前的彩灯一闪一闪的,有些不真实。我会点着根儿烟,或脚边摆瓶啤酒,可真好。我们胡侃瞎聊呗……将来我想做个职业画家,不知道行不行?
第一回不回家,一进门,我爸就给我一耳刮—这是他头一回打我。我向他吼,“你打吧,你打我我就总也不回。”他愣住了。
这之后的暑假,我过得无拘无束,我就想和他对着干。总是第二天清晨,他见我进门,话也不说,转身就去上班。当然,他会把牛奶和点心放在桌上,有时候还留封信,给我的。
我真够坏的,我看都不看,甚至信封都没拆,就扔在字纸篓里。
最幸福的日子,现在能回忆起来的,就是初三那段。我想考设计,竞争很激烈,可我成绩中下。我爸给我请小老师,带我找人看画,花了好多好多钱。我也很刻苦,我们过得满意又充实—我最终考上了。
我和我爸平时,过得,一般吧。我妈妈离开我们了。从那时起……我们的生活就像散了架子。那时候,我上初一,我,我不想说了……那段时间我像傻子一样,疯玩,学会了抽烟,我让脑袋被这些傻事占满了,我不想想我爸妈的事儿。
谁都在说离婚对孩子影响有多不好,可我觉得受影响最大的还是大人。比如我爸。他什么都得做。我爸是搞结构设计的,他很刻苦,经常是我半夜醒来他还在画图。那之后,他变得沉默、苍老。洗衣、做饭,离婚前他也做,可那之后,就让我觉得不是滋味。他的胡子也老是忘了刮。
最可恨的是我啊,我对他太不好了。我妈对我挺一般的,可我心里好像更依恋她。为什么我会这样不公平,我爸对我多好啊。我妈有时会让我伤心,我去找她,说起一件毛衣,她就冷淡地问:“怎么不叫你爸买啊,他可是你的监护人啊……”我并不在乎那件毛衣。可我还是爱她。
后来开学了。我决心不再撒谎,做个爸爸的好孩子。我真的不撒谎,我要是白天在外面抽了烟,回家进门就告诉我爸,给自己一个嘴巴。那天的事,我回来就和我爸说了。那天,我像平时一样烦。
我没想打她们。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我打了。我开始只在一旁抽烟。
我害人害己。我是自己的受害者。
我在乎那支口红吗?
我平时不化妆,有时候也化,图好玩吧。画得跟个鬼似的,在大街上逛,让别人也乐乐,有什么不好,这世界大家不开心的事都挺多。
那天,我爸带着警察叔叔来奶奶家找我,晚上10点多,我都睡了。真谢谢那位警察叔叔了,他穿的是便服,要不吓死我奶奶了。我奶奶70多了,心脏不好。
在福绥靖派出所的当天晚上,我开始发烧。睡在几张拼起来的椅子上,迷迷糊糊的。彭小兰来了。在那儿我连烧了几天,我爸天天送药送饭,我妈也来了,她很坚强,她眼睛红了,说:“自己照顾自己吧。”我爸什么也没说。
我就来这儿啦。这是些灰色的没有尊严的日子。灰色,是的。我对色彩很敏感。红色代表欢快、心情雀跃;黑色是飘忽、宇宙和空洞;白色,在我看不是纯洁是恐怖;黄色,轻快而轻浮,很容易脏,不好配色;绿色,代表活力和新意……
我喜欢咖啡色,不喜欢绿色,我没资格喜欢……将来?谁知道,就这样了吧。
不是,不是,我出去之后要给老师跪下,我求他,让我上学吧。我还要画画,挣钱,养我爸爸呢。你说,他们会原谅我吗?会吧?
也说不准啊。毕加索的格言,“没有进化,只有变化”,我觉得说的不只是绘画流派的更迭。我拿不准未来。
我喜欢梵高。他的画色彩那么强烈,那是生命力。他很极端。我也极端,要么让我顺着自己的意思做,要么我就什么也不做。这样危险?
钦芳的话被打断了,时间到了,她该回去了。她在临出门的时候,委托我找到他爸爸:“告诉他,我病好了,没事儿了。我对不起他。能不能给我送件毛衣来……”
12月12日。钦芳的父亲电话里的声音很局促,“她怎么了?……谢谢……她还需要什么?……你看她脸色还好吗?……我就去……”
12月15日,星期一。这一次父亲钦平又差点被门卫哄走,托了人,总算把东西捎进去了,一套秋衣,一件毛衣和200块钱。当然,他不可能见到女儿。一个月来,最初是一天一趟,但最好的情况,也只是见见预审员。而女儿,在数道铁门之内,了无音讯。
12月16日,钦平来到女儿所在学校。他必须作出解释,获得原谅,因为她的女儿要读书。但钦平翻来复去的解释只得到了一句答复:“再说吧,看情况。”
“情况”确实让父亲钦平焦虑不安。他照常上班。他回家—一间由组合柜隔开父女共用的平房。他吃昨天的剩饭。他画图—明年春天考中级职称,如果考不上,他将面临下岗。他会想起平日女儿和自己闹别扭。他要去看望母亲,母亲近日常拿着孙女儿的照片,不问不说话。他要四处打听,托人找警察问问情况……
(注:因本案涉嫌人均未成年,故本文均未使用真名。) 社会万象孙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