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与芦荻和她的210只动物共度周末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刘天时)
拍照了,“抬头!虎子!”
11月15日和16日,我与70岁的芦荻女士和她收养的210多只遭人遗弃的小动物共度周末。我被感动了。
在此之前,我曾因偶然的机会在两种场合听人们提起芦荻;曾在她因猫狗断粮不知所措的时候,以记者的身份打扰过她。
“她的爱和善心与我日常所见形成反差”
11月12日。北京“素人”皮具公司总经理办公室里,总经理毛淑红靠在她又宽又大的老板桌后,说起她几个月来除了看报表、开会讲话以外的“业余生活”,“我收养了一只有皮肤病的小狗,结识了她原来的主人,这事给我冲击很大。”
毛淑红在世界小动物保护日那天,见到了白发苍苍的芦荻。那天的纪念活动是在北京顺义的跑马场,一个悬着“成为马的主人是您身份地位的象征”横幅的开阔奢华的高级休闲场所。人们在节日里纷纷通过话筒、摄像机展示对小动物的爱心——“芦老师在他们中反差很大……”她布衣旧履、神色忧虑——那时,她已陷入困境:冬之将至,炉火未搭,猫狗粮袋即空。
“反差?”一个是堂皇的“爱”的大会;一个是举步维艰的暖饱之虞。哪个是消遣?哪个是苦熬?
11月14日。在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比较教育研究室,教育学者兼华诚私立学校校长程方平先生踌躇满志地回忆起20年前不甘罢学,边工作边在北京大学偷听古代文学课的情形,“不是所有的老师都允许一个旁听生问问题的,有的教授会上下打量你,问你知道他是谁不,‘打听清楚再问’;但有一位老教授总是那么慈祥,她提问我,让我交作业,单独辅导我……20年了,我至今不能忘……她叫芦荻。”
但当我提起芦荻的困境,生活美满事业得意的程先生却旁转话题并无意细问,倒是我在此之后的电话采访中,芦荻女士急切地索要程先生的电话,“这孩子多么好学,他现在还那么瘦吗?20年了,我多想和他联系上啊。”
“储蓄罐摔了买水票……我的猴子还没挂窗帘”
“芦荻,出色的古典文学专家,曾陪伴晚年毛主席读书,从1972年开始收留小动物,1992年,成立中国小动物保护协会……而今小动物保护协会陷入经济困境……芦老师花掉了全部积蓄和女儿寄来的美元,卖掉了家中祖传的御用香炉、古代名画……70岁的老人为了一份人与动物和谐相处的理想心力交瘁……”这段“呼吁爱心人士领养小动物”的文字载于10月29日的《生活时报》,此后,我曾几次打电话给芦荻女士,询问近况:
11月13日一早8:40,芦老师已出门,为猫狗筹粮。储蓄罐摔了,但水房卖水票的师傅不肯收硬币。上午去大兴,那儿的大狗瘦了,病了,芦荻准备把它们接到四季青饲养中心,但那儿没有炉子,没有隔断。晚上,给会员发信,澄清协会现状,稳定人心。
14日。早起,芦荻去见故宫博物馆一位做文物鉴定的老先生,她要卖掉家中的古董家具,拍卖行的事还没定。下午,猴子的暖房建好了,但钱还没给上。暖房临着花园,邻居小孩老去逗,得挂个窗帘。……
“我是它们的妈妈、医生、饲养员、采购员……”
下面是11月15日、16日我与芦荻老师在一起的所见所闻。时值北京受蒙古北下寒流影响,天寒风冽。最低气温—9℃。最大风力5—6级。
15日。中国人民大学静园1楼30号。崭新的铝合金封闭阳台里,一只小猴在粗麻绳和木板连结起来的索道和秋千之间荡来跳去,见到相机,赶紧躲到窗帘后头穿毛衣。它叫苍苍。3个月前,它在官园的市场价格是2000元,一个男人一边笑一边用弹弓打它胳膊。芦老师把它救下来时,它抽得很厉害。
敲门。狗吠。推门。猫狗气味令人发呕。六七八只小狗窜过来又抓又嗅。
三居室的旧屋,除芦荻的一间卧房房门紧闭外,所见之处皆有猫狗。4只小猫挤在一起舔胡子抓尾巴;一只三条腿的黄狗钻到垃圾筒后的缝隙瞪着眼睛不肯出来;黑白花的波斯猫趴在书柜最顶端一本《莎士比亚全集》上半眯着眼……衣柜、鞋柜、书柜……凡是能打开的门都开着,所有能拉开的抽屉都半张着,猫食、狗粮、吃剩一半的面包、咬了两口的香蕉、撕落一半的书页、袖子被扯断线的旧毛衣……比四壁老旧的漆皮脱落的书柜里泛黄的全唐诗和史籍更破败的,是暗红桌布蒙起来的晃晃当当的桌子和旧被单破棉絮包着的防止猫尿狗尿的板凳……
这就是70岁老教授的家,著述颇丰,薪水优厚,一双儿女皆在国外。这60来只瞎了眼睛、瘸着腿的猫狗仅是芦荻收养的小动物的一部分,它们是圆圆、春春、非非、愣愣……它们病了,北京除了一些为盈利而设的兽医院外,并无为小动物求医问病的地方。芦荻给它们打针吃药,“我是我的孩子们的采购员、饲养员、卫生员,写通知发资料组织会议的工友。”
屋里坐满了人。有协会的,有看了报章感动的,有电视台的记者,有一个涂着桔色口红的女经理和她说话半吞半吐日资公司工作的女儿,有通县跑来要帮着募捐的大学生……大家陷入了对困境的热烈的描述和讨论:办三产吧,建兽医院,开打字社,以产业养活协会……这其间,芦教授断断续续地谈协会现状,断断续续地接电话,断断续续地调停猫狗纠纷。
“您要收养小狗?太好了。您热爱小动物,我赞佩感谢您,但是您能做到以下三点吗?一是要坚持到底不能遗弃,二是您家里有无幼小的孩子,不要造成意外的伤害,三是您应该给小狗办证、上户口,合理合法……”类似的电话芦老师在3小时之内接了5个,她嗓子哑了,水杯呢?非非(小狗)把它弄哪儿去了?
除了千叮咛万嘱咐的领养者电话,芦老师怎么也推不掉记者的追问,她必须絮叨絮叨“人与动物的关系”。
“我期待人与动物的关系在年轻一代这里是一种从惊奇到喜爱的互动的东西,是严酷淡漠的生活现实中含苞的花朵。人性为什么不能向动物性开放?有生物学家证明,狗是最后一种对人类绝对忠诚的动物……圆圆就曾几次救了我的命,每天早晨它从我床头拜到床尾,它担心我这老婆子哪天没气了,没人爱它了……
“我收养小动物不是炫耀不是玩物丧志——我这么破烂的家这么多病歪歪的猫狗,哪有什么闲情逸致?也不是无聊中寻求慰藉。我想悲悯之情该是人性的一部分,对人类自身,对人类的伙伴。因为我们都这样孤寂……但我从书本里抬头,发现事实不是这样:我的恺蒂的老主人肺癌死了,她被小主人丢在街上;3天后我发现它时,它蹲在电线杆台上抖成一团。我的非非,它受过刺激,它时常会抽搐,它不是卷毛狗,也不是纯黑的,人家要卖它,就给它四肢绑起来,给它“染发”“烫发”,卖不出去,在雪地里拖来拖去……我的100多个孩子,每人都有一段悲惨的身世,都有一段与人类交恶的故事……我不能不爱它们,有人爱的动物,眼睛都是亮的……
“我20来岁就去了解放区,我满脑子与现在市场经济合不上拍的东西。我不懂经营,不知道爱小动物还要谈钱……可是,现在,我的孩子们就要没饭吃了,我……以前国外资助的钱我分分计较,专款专用,现在我也顾不上什么个人尊严了,我要借钱……我本来可以过得明窗净几,可是……但我心坦然,我没有什么可羞涩的,我对我的小动物负责,这工作是神圣的,虐杀动物终有一天成为可耻的历史……”
芦荻坐在地上一张小板凳上(她把屋里仅有的几张椅子让给来客和淘气的猫狗)一会儿抱抱这只一会儿唤来那只。彼时夕阳正好。屋里有刹那的宁静。
晚8:00。芦教授将一个叫陶然来领养小猫的孩子送到门口,捂着手叮嘱他回家,迎来了第三批客人,他们来谈筹资找房办医院的事儿……
16日。早9:00。苍苍“发疯”了。它摇开了笼子,窜到书架上,把东西往下扔。冰箱里没什么吃的了,芦教授又唬又哄全没用,它饿了。芦教授翻翻钱包,披了衣服去小,买面包。
10:00。吴珂来了。他要和芦教授去四季青看看,帮着猫狗打火墙。
旧棉军大衣,花白的头发没有梳理,“面的”司机几乎认不出来这是电视上的“爱心老太太”。
10:40。四季青饲养中心。几只半人高的大狗将芦荻围住。两只小狗刚生了孩子,躲在桌子下面的被窝里。狗粮没了。最后一盒罐头打开了。没吃饱的小狗围着芦荻,“原谅妈妈,妈妈没给你们买吃的,妈妈就买……”沙子没拉来,钱付了工头又拖着不干了。隔断打了一半,撂着。猫咪们生虫子了,芦荻抱起这只,那只又叫了。狗房太脏了,满玻璃窗的苍蝇,饲养员把纸板藏到房后,要卖钱,他们的工资还没发,不大乐意了……
11:50。芦荻准备回去了,下午还有两个人来领养,另外狗粮不能不买了,可钱……她被一群恋恋不舍的大狗围在大门口。
正当晌午,有风骤起。芦荻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搭手掩住眼睛。
最后一盒罐头打开了…… 动物狗小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