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哈根斯和他的人体标本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熊康)
哈根斯和他的标本
10月30日,在德国巴登—符腾堡州的首府曼海姆,州博物馆门前人声鼎沸,采用最新技术制作的人体标本展览在这里举办。目前,在整个世界上,这种标本的制作技术就掌握在一人手里,他就是海德堡大学的解剖学家哈根斯。
冈特·冯·哈根斯(GuntervonHagens),医学博士,52岁,做了17年的研究工作之后,1994年他搬进了一个废弃的汽车车间,在那里建起了自己的高技术公司。现在他的生意还过得去,营业额达到每年200万马克,雇用了7名专职助手,以后自然还会雇更多。
完全是在一种狂热的发明欲望驱使下,哈根斯创立了一门新的专业:他发明了Plastination,一种革命性的生物标本制作方法。这使他在生物学领域赢得了国际声名,Plastination也被传播到38个国家,与此相关的会议召开了,一本专业杂志出版了,连废品回收加工也借用了他的技术。
但对有些人来说,这却是个骇人听闻的怪人。他的公司名为“Platination研究院”,实际上却是一座停尸房。哈根斯在里面干的活是切割尸体,再想办法不让它们腐烂。他以全部身心投入到这项工作中去,靠这个赚了钱。
走进哈根斯的工作室,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死亡气息,参观者如同置身于一部蹩脚的恐怖电影:剥了皮的尸体颈椎被吊在钢轨上,挂在上面晃来晃去。筋键裸露的胳膊大腿被放置在金属板上。就连冷柜里也放着尸体,尸体被切割得七零八落,一块块一片片地堆放于其中。
每当殡仪馆有人送来新近死亡的尸体时,哈根斯都会向来人保证,尸体在他这里将被视作“一件有尊严、值得尊重和崇敬的物体”。然而后来的情况却有所变化:只要制作标本的过程一开始,尸体就发生了“价值转变”,转而成为一具无名的标本,再也不会使人联想起死者的个性特征。此后,哈根斯就对尸体负有了美学上的义务:“尸体到最后必须够漂亮,够吸引人,而且不会吓着任何人。”在他看来,美会驱走人们的厌恶。
工作中的哈根斯丝毫不会受到恐怖情绪的侵袭。对死者的恐惧早在他17岁的时候就已荡然无存,那时候他曾做过照顾濒死者的帮工。
哈根斯带着长及肘部的手套,把手伸向冰冷的丙酮溶液,在凝结的雾气中拉出了一个男人的头。这个头是残缺不全的,从左颊到颅骨这1/4的部分被他用钢锯锯掉了。
“这人有一副漂亮的络腮胡”,哈根斯一边称赞,一边抚摸着死者的胡子。他又从丙酮中拿出锯下的那部分头颅,把它与其他部分拼在一起。失去了生命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发散出钢青色的光。死者的心脏被泡在一个塑料桶里,尸体的其他部位也是四分五裂。“这将是一个抽屉人”,哈根斯兴奋地说。
哈根斯决定,花上几百个工作时,利用切割下的人体零部件重新组装一个躯体。安装完毕后,从躯体的正面望去,体内的各种器官一目了然,就像是一个五斗橱上拉开的抽屉。在解剖学历史上,这种事前无古人,而且也是闻所未闻。哈根斯认为,自己有责任完成这件雄心勃勃的创举:“我想要制作的是迄今为止尚没有一双人眼见识过的标本。”
技术帮了他的忙,其制作过程包含了一套复杂的程序:哈根斯用硅酮取代了人体组织中的脂肪和水分,再放到毒气室里将其炼硬。通常情况下,许多标本储藏室的人体标本都是被置于玻璃容器,在福尔马林溶液中浸泡。哈根斯的制品则又干又硬,没有气味,绝对能够长久保存。“它们会比法老的木乃伊更加持久”,哈根斯许诺说。
有几个出自哈根斯之手的教学标本被挂在海德堡大学的尸体解剖室里,医学系的学生就在这里上解剖课。许多专业人士称,对于医学领域的新生代来说,哈根斯制作的人体器官标本堪称价值连城的教学辅助品。这是因为,优秀的解剖学教师太少了,连许多教授也没能掌握制作优质标本的技术。研究人员也来找哈根斯订购标本,以便更好地学习前列腺手术中的下体横切方法等等。“有时候,人们还真得补一补解剖学的课”,曼海姆的泌尿外科医生克劳斯—彼得·于纳曼如是说。
然而,哈根斯却成了某些解剖学家的眼中钉。有的医学专家认为他简直丧失了心智,称他这种有悖传统的创造违反了人之常情,纯粹是“心理变态”的表现。基尔的解剖学家伯恩哈德·蒂尔曼则指责他把死人当成“小丑”一样地施虐。
哈根斯的教授头衔其实来自中国,他曾在中国以客座身份执教。当各地的标本陈列室出于对死者的尊重而像保密机构一样大门紧锁时,哈根斯却和他名下的尸体一起在镜头前亮相:在面对尸体拿起钢锯和解剖刀的时候,他请了电视台的摄制组前来摄像。现在,他在曼海姆展出了200多件标本,有的甚至还允许观者以手触摸。展览一直持续到明年1月31日。
“尸体可不是什么供人观赏的物件”,基尔的蒂尔曼批评道。对此哈根斯反驳说,木乃伊以及列宁等名人的遗体都曾公开展出过。哈根斯称,死去和死亡一直受到现代文化的过分排斥,其实,透视自然赋予的人体世界原本是人的固有权利,现在这一合法权利却“只有在发生交通事故时才能被满足一下”。
博物馆的负责人预计参观者将达到5万人。哈根斯对此不以为然,他自信参观者会蜂拥而至,也预感到其中持反对态度者会占据2/3的多数。不久前他带了许多标本去日本展出,展品照片出现在飞机传单和报纸的广告栏里。许多参观者面对打开的尸体流下了眼泪,但死亡的神秘、事件本身的轰动效应和人们的好奇心还是战胜了恐惧心理,共有100多万人观看了展览。
哈根斯此次还在曼海姆陈列了抽烟者的肺、酗酒者的肝、解剖过的大脑,患过梗塞的心脏、各种发育阶段的胎儿等等,另外还有展示血液循环、运动系统、动脉硬化和癌症的标本以及躯干、头颅和整个人体的横切片和纵切片,这些产品在灯光照射下闪闪发光,如同涂了色的玻璃。对于外行人来说,这次展览无疑是一次医学方面的启蒙教育,因而得到了德国红十字组织的支持。
但制作人体内部单个器官的标本并非哈根斯的主要兴趣所在,他早已把注意力转移到更加稀罕的事情之上——制作解剖过的完整人体标本。“死尸没有什么好怕的”,哈根斯说。透视尸体能帮助生者就健康、疾病、死去和死亡进行必要的反思。而只有全身标本才能引导观者真切地了解人体的易受伤害性,使之对自然有机体的精妙复杂有个认识。这也是哈根斯工作的目的和意义所在。
在曼海姆的博物馆,哈根斯把一个孕妇的躯体一分为二,一个是单纯的肌肉标本,旁边则是骷髅标本。另有一个标本则由上到下被锯成两半并被分离开来,左半边手执消化系统,右半边手里拿的是肝。与之相对应的是一具“被水平拉长的人体”,哈根斯将其拉成了3米长。在哈根斯看来,这种对视觉造成极大冲击的标本最能激发观者对肌肉、骨骼和器官的空间想像力。“我的标本必须做到让外行也能看懂,”他说,“假如不能让外行看懂的话,他为什么还要把尸体加工成这个样子呢?”
哈根斯认为,自己更应是一位发明家而不是解剖学家。他借助不断更新的合成材料、精密的钢锯以及自己取之不尽的创造性思维,充分施展着标本制作技术所带来的各种可能性。他努力寻求更好地展示人体的方法,而且尽力遵循美学原则,消除尸体带给人的僵硬的陌生感,尽力使尸体与死者在世时形容相似。
哈根斯从文艺复兴时期的解剖学家那里找到了榜样。是他们在西方历史上第一次系统地剖析了尸体,从而创立了科学意义上的医学。他们在铜版画中展示了一种具有高度艺术性和丰满生命力的解剖图。例如有一幅图中画的是,一个男人站在田野里,姿态优美,神情愉快,而他的人皮则被优雅地搭在胳膊上,像一件大衣。
哈根斯早已在冷柜里储存了一张合适的人皮,他的脑子里也已有了好几个比前人更加独到的想法:他打算让一个剥了皮的骑士骑在一匹被做成标本的马上,再设计一个神经系统裸露在外的下棋者,与之对弈的是一部电脑。不过,目前他最想做的却是设计一个由死者组成的弦乐四重奏乐队和一个标本动物园。
作为这门专业的始祖,哈根斯许诺,他会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对于那些因为他的做法而心神不安的人,哈根斯指出,“有人比我更疯狂”。的确,比哈根斯更疯狂的大有人在,例如,英国哲学家兼法学家杰利米·边沁生前曾宣布取消自己的葬礼,用尸体来丰富国家的储藏。现在他的遗体正站在博物馆里,经过处理的头就夹在他自己的两腿之间。
凡是生前自愿把遗体捐献给哈根斯的研究院以供教学和启蒙医学外行之用的人,都能从一本小册子上获悉自己将来会受到怎样的处理。哈根斯会为捐献者提供详尽的征询表,由他们自主决定,是否愿在死后被加工成解剖学上的艺术品。对于尸体捐献者来说,他们可以永不泯灭地留在地球上,而且还能作为尸体吸引医学人员和博物馆观众的注意,这显然要比躺在地下忍受蠕虫的啃噬舒服得多。有些人还希望,在死后博物馆的生活中能永久保留生前的姓名、年龄和职业,但这一要求被哈根斯拒绝了。他认为,当解剖过的尸体保持无牵无挂的匿名状态时,它在法律上就只是一件物品,因而无须得到安息。
一件完工后的全身标本在哈根斯那里可以卖到5万马克。不过他只出售给大学和博物馆,拒绝与私人收藏者做生意。他对那些指责他拿尸体赚钱的人说,自己卖的只是价值不菲的标本制作服务,“标本本身的价值未计在内,为此我们要感谢那些尸体捐献者”。
哈根斯也打算将来把自己无偿捐献出来,他为自己遗体所做设计的骇人程度并不亚于给别人做的设计。哈根斯的太太安德丽亚·华雷比他年轻15岁,也是一位医学专家,在标本制作方面得到了他的真传。未来哈根斯去世后,太太会把他从头到脚锯成至少80个薄片,再把切片浸到环氧树脂中。到下一次Platination大会召开时,太太会把他当成纪念品,一片片地送给医学界的同行们。
哈根斯的人体标本艺术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