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庸与池田大作对谈录:探求一个灿烂的世纪(51)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三联生活周刊)
“人”的变革
池田:贵国的发展确实令人注目,我自己至今已访问中国十次,因而每有感触。今年5月,我曾再访上海,感到那里具有冲天的气势和活力。
周总理曾说过:“迟早中国也会遭遇大塞车(交通阻塞)的情况,应该好好研究一下日本的高速公路的建设。”目下的中国,正如周总理所预见到的那样在迅猛发展。向着21世纪欣欣向荣的中国,我从心底里祝愿贵国兴隆、繁荣,对于目前所取得的进展,真正是喜不自禁。
金庸:谢谢您对中国的祝福。现在中国的发展,是建筑在鲁迅先生等许多先人立下的基础之上的。
池田:鲁迅曾单刀直入地说过,中国人民的历史,充塞了“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这两种情况。
金庸:阿Q的头脑从根本上改变了,正如当年鲁迅先生所热切盼望的。这并不全是由鲁迅先生所做的工作而造成,然而他当年提倡做这项工作,许许多多年轻人跟随他的领导,做了这项工作。更有许许多多年轻人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奋斗挣扎、为反抗黑暗势力而斗争。知识分子和文人接受了外国的革命思想而予以传播,大群大群工人、农民、士兵的头脑改变了,奋起斗争,在许多人流血牺牲之后,终于从头脑到身体都自由了。
池田:关于直至新中国诞生为止,呈现生气勃勃的向上精神的气息,譬如爱德加·斯诺的里程碑式的报告文学作品《红星照耀中国》(金庸按:中译本书名《西行漫记》)等都有详细的写实。当时的革命者向农民进行教育,彻底地成功地争取了他们,为了正义、平等、自由和人的尊严而战斗,然后以唤醒的中国农民的意识和力量,令沉睡二千年的中国从沉睡中觉醒起来,在这个大地上产生了激烈的变化。
金庸:鲁迅先生所描写的麻木不仁的典型,除了阿Q之外,还有赵太爷、假洋鬼子,《祝福》中的祥林嫂,《孔乙己》中的孔乙己,《药》中的华老栓,《肥皂》中的四铭等等;不全是农民,还包括了中国旧社会中一批昏昏沉沉、没半点生气的腐烂人物。人物如此,由这些人物组成的社会自然也是从肚子里溃烂出来了。
池田:您现在所举出的鲁迅作品中的人物有一个共同点,亦即从民众的“原像”(真实面目)、“本质”所撷取的消极性(negarive)为中介的,且对之是彻底地予以提炼。革命也好,改革社会流弊也好,一切都要首先以使“人”革命为开始,不能使人产生“变革”,就不能使社会产生“变革”。鲁迅的革命的人道主义(humanism),我想与我所提出的“人间革命”的主张是有共鸣之处的。
金庸:鲁迅先生悲叹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中,老百姓过的总是民不聊生的日子,从来没有真正的做过“人”,最好不过是做奴隶,甚至奴隶也不如。战争之时,老百姓不知属于哪一面,强盗来了,当然杀百姓,官兵来了,一样的抢掠残杀百姓;好容易太平了,只要服役纳粮,那就不杀,这是安安稳稳做奴隶的时代。
池田:最近,金庸先生的小说《碧血剑》日译本(全3卷)刚刚在日本发行。在这部作品中,有许多平民在乱世中流离的情节,无论什么时代的乱世,最受苦的就是芸芸众生的老百姓。也不只中国才如此,在日本也一样,对于民众,横征暴敛的苛政的确猛于虎。“老百姓生也不得,死也不得啊!”“百姓与油,愈压榨愈有”,这种语言横行的时代长久不衰。
也许由于很长时间“驯养”之故,在不知不觉之间,日本人所说“胳膊扭不过大腿”以至“不敢犯上”的思想深植人心。福泽谕吉在《文明论之概略》中一针见血地指出:“在武者的世界里,治乱兴败或者为人民,都如同天气、季候的变化无异,只有默默地听其自然。”没有志气而且甘于长久成为权力奴仆,曾经是真实的现状。我们虽然努力奋斗,可是日本人能克服这样贫瘠的精神构造的日子还远呢!
金庸
为改造民众的头脑:鲁迅与甘地的斗争
金庸:正如先生在上面所引述,中国的历史,可以概括为两种时代:
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也就是所谓“一乱一治”。鲁迅认为不论在奴隶时期、封建时期,老百姓都是苦不堪言,“治世”是民众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可免于给官兵或造反者乱杀,“乱世”则是官兵与强盗大家乱杀,民众欲为奴隶而不可得。用更简洁的话来表达,即是说:“宁为太平犬,莫作乱世人。”乱世之人,连狗也不如。
像这种情况,当然必须改变。鲁迅先生战斗的一生,就是寻求这样的改变。
池田:在中国,鲁迅正可与印度的甘地相提并论。甘地送给印度民族的最大礼物是“对任何东西也不要害怕”的教训。他从民众的心中除去了“紫黑的恐怖衣裳”,“令民心为之一变”……
您刚才指出鲁迅毕生奋斗的就是“改造民众的头脑”,这与甘地正是殊途同归,放射着不朽的光芒。因为通过“鲁迅这样的一个人”,令中国的民众认识到一直以来被掩盖的自己的可能性,发现了真实的“自我”。
金庸:甘地也在悲剧中倒下。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中国所有著名的文人全部遭殃。有人就问:“鲁迅先生如果今天仍然生存,会不会挨批挨斗?”
这句话是在香港问的。当时参与谈论的人意见一致:当然会被斗争清算。
池田:我也是这样想的。您曾经洞若观火地指出:文化大革命的实质不过是一场权力斗争。因而,在这场斗争中,鲁迅如果还健在的话一定也不能幸免于难,会在极“左”思潮中受到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但他一定不会屈服的!
以人而言,鲁迅具有洞穿历史的透澈眼光,那不就是一种超越时代潮流的慧眼吗?他似乎令人有一种在什么地方见过的“预言家”的风貌。而后,在大势所趋的潮流下,他却具有一种敢于“反潮流”的孤傲清高的风骨,一种深藏于最深之处精神性本质也就在这种令人生畏之中微微发光。我想,他如果经历文化大革命,相信其结果一定不会是幸运的。
金庸:是的,鲁迅先生的历史观,也就是他的民众观。他认为历史是民众组成的,上面所概括的两种时代,是宏观的中国历史,阿Q、孔乙己、祥林嫂、闰土等等典型人物,是微观的中国历史,正如司马迁写到刘邦、项羽、秦始皇等人的传记,是另一类微观的中国历史。鲁迅先生认为,真正的中国历史,是由阿Q、祥林嫂、孔乙己这类人组成的,不是由秦始皇、刘邦、项羽这类人组成的,虽然如此,结果同是一治一乱的更迭。
池田:历史是“英雄”创造的呢?还是民众创造的呢?在历史学的领域中,近来出现了比较重视民众在历史中扮演真正角色的倾向。
金庸:西方历史学家渐渐重视经济史、社会史、风俗史、文化史等类型,不再像从前那样,以政治史为唯一的历史。近年来更兴起“民众史”的著作,所谓“由下而上的历史”,其中较早而最著名的当推英国爱德华·汤普森(EdwardThompson)的《英国劳工阶级的形成》(TheMakingofEnglishWorkingClass),美国方面则是特克尔(S.Terkel)的《艰苦时代》(HardTime:AnOralHistoryoftheGreatDepression),但这些是科学性的历史,不是鲁迅先生心目中以文学性笔调重现的真正民众历史。
池田:然而,以令人尊敬的鲁迅的写作活动而言,从早期评论《摩罗诗力说》(1907年)以后,“寂寞”一词就反复出现在其作品中。何谓“寂寞”——怎样喊叫都毫无回响之声也。反而是在静默中以“无底的沼泽地”为对手的那种感触。在其生涯中,鲁迅一直无法摆脱“寂寞”啊!当然,那是与虚无感和绝望感并非一码子事。“人感到寂寞时创作,一感到干净时,即无创作,他已经一无所爱。”如其所言,那就是他创作的源泉。
鲁迅的“寂寞”和对青年的希望
金庸:对,要理解鲁迅先生的写作活动,“寂寞”一词是不能欠缺的词语。
池田:另外,鲁迅还说到:只有看见黑暗。在自己的写作中不断地提到“寂寞”、“黑暗”,鲁迅对于中国和中国人的担忧是那样深沉和复杂。但是,若非这种忧患,鲁迅又怎么可能荣获“笔的战士”的称号。鲁迅所认定的目标是那种肉眼所无法见及的“民众灵魂”的变革,那是至今为止还没有人能踏足的高峰。只有登上险峰的人才会明白峰顶吹过的风是怎样的激烈。我认为,他的苦恼本身正是他斗争的伟大故事的证明。
要成就伟大事业的人,必须一度面对那种孤独的锻炼吧!“寂寞”一词,想来也寓有鲁迅深深的真情。
金庸:您注意到鲁迅先生的一篇早期文学论文《摩罗诗力说》,令我佩服先生眼光的独到。中国研究鲁迅的人很多,但论及此文的并不多见。
这篇文字作于1907年,比《阿Q正传》早了14年。那时鲁迅先生的作品,有很多介绍西欧知识和思想,这是其中之一。
“摩罗”两字源于印度,原意为“恶魔”,亦即西方人所说的撒旦。鲁迅先生用这个词,来表示一种激烈的反叛思想,对现存秩序制度奋力斗争的精神。撒旦是反叛天堂、反对上帝的,反对众所公认的道德与观念,全力发扬个性,始终不屈不挠,决不接受已定的制度与观念。
池田:鲁迅对青年的爱护不是可以由此看出一些原因吗?青年在本质上是指向未来的,也带有革新性,他们往往不甘于现状,常常挑战未知的可能性。
刚才我们谈到“寂寞”一词,但我认为,鲁迅充满着爱护青年之心,在这一点上,他看到了点点希望之光。文豪在受到某种青年纯真的出乎意料的非难和攻击时,有时会变得绝望,他深信年轻人所拥有的可能性。有两个事例可以说明:
有时,当他手上握着青年人买他的书交来的银元,他感到那银元似乎还带着青年人的体温,他不免会反问自己,自己写的东西会不会耽误了青年的前途。
另外当看到在权力者的弹压下而伤亡的青年,为了他们,鲁迅多次含着泪写下追悼之文,我们可以看到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张照片中,鲁迅正与青年们愉快地交谈。他这样说过:“在生命之途中,以血一滴一滴地去饲喂他们,虽自觉渐加消瘦,却感到欢愉。”
青年是希望,能够爱惜青年,为培育他们而尽力的人是根本不会绝望的,这是我的愚见。
呼唤民族魂的诗人
金庸:为了年轻读者,我们也可对《摩罗诗力说》的内容稍加讨论说明一下。
鲁迅先生在其中更加入了爱国的观念,鼓吹为了祖国解放、争取自由、反抗压迫的战争与斗争。这篇文章开端说,许多文明古国衰亡了,连文化也不再振兴,古国就此萧条没落,例如印度、以色列、埃及、伊朗等等。但一个国家在军事政治上失败后,如有伟大文人写作诗文以唤起其民众,则尚有复兴之机,如普鲁士与英国。他称这种诗人为“摩罗派诗人”
池田:意味着他们是燃烧着激情的爱国爱民诗人。
金庸:社会上的正人君子目之为叛逆、如恶魔,其实民族之活力、社会的良心,正在这些叛徒的笔下表现出来。他极力推崇而介绍的是英国大诗人拜伦,介绍他惊世骇俗的言行举止。
池田:拜伦以自由之胜利作为自己的理想,为了使之实现,他投身希腊的解放战争,结果却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我也对他那种决不随遇而安,不断追求新的创造性的灵魂的革命性抱有强烈的共感。
金庸:鲁迅先生这篇文章介绍拜伦诗篇的内容,以及他为实现争取自由的理想,投身于希腊的解放战争中,终于为自由而牺牲性命。然后叙述英国另一位歌颂自由的大诗人雪莱。介绍其诗作《普洛米休斯的解放》及《倩希》。女子倩希之父酷虐无道、残害百姓,倩希为民除害而杀其父,杀父本为大逆而雪莱之诗则赞扬之。该文再介绍俄国诗人普希金及莱蒙托夫、波兰之密基微之、匈牙利诗人裴多斐等人。裴多斐是伟大爱国诗人,即名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的作者。裴多斐为反抗沙俄的压迫而战死。
池田:不论是拜论、普希金或雪莱、都是我从年轻时就爱读其作品的诗人,所以我亦颇有同感。遗憾的是在鲁迅举出的这些诗人中,有些在日本并不怎么被了解。
无论如何,鲁迅所标举的这些诗人们,可谓活在理想里,活在信念里,活在“真实的自己”中,充满“生命之光”,有着清澈浪漫的碧空。“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是我十分喜爱的话,从哪一个诗人也都感到那种清新的“灵魂的气息”。
池田大作
日本有能与鲁迅比肩的文人吗?
金庸:鲁迅先生在文章结论中说:“上述诗人……无不刚健不巍,抱诚守真,不取媚于群,以随顺旧俗,发为雄声,以起其国人之新声,而大其国于天下。求之华土,孰比之哉?”
池田:鲁迅心目中会留下这些诗人们的身影,他们是鲁迅自己所推行的“民众觉醒”之道的前辈吧!这是能听到他的心之跳动的一段论述。
金庸:这篇文字以文言写作,文字比较艰深,想来因此而较少受到中国青年的注意,然而其中爱国兴邦、唤醒民众、反对习俗、破旧除朽的思想与鲁迅先生此后一生的所作所为毫无分别。“求之华土,孰比之哉?”八个字,正是鲁迅先生当仁不让、自誓自勉、自我激励之言。
池田:我也想提出这样的叩问:“求之日本,可有能与鲁迅并肩的文人吗?”在日本现代的主要的文人中,像鲁迅这样敢于直面社会之恶并与之战斗的人恐怕并不存在吧。当然,在中国和日本,所背负的时代背景和情况也许不同。
19世纪以来的帝国主义潮流中,日本属于“后进”的帝国主义国家,因此现代化的进展速度比较早。追赶“先进”的帝国主义国家,超过它们,全体(日本)国民团结一体急于赶“先”赶上。当时的文人们敏感到那种现代化的欺骗性和丑陋,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夏目漱石在著名的《草枕》开头处说过:“……总之人世难住……当领悟到搬到哪里都一样难住的时候,就产生了诗,也可以产生书。”文学或艺术的世界要以对现实社会提诉异议而作为基础,这也是事实吧!
但是,日本与中国的“难住”的程度或如中国古人所说的“长安居,大不易”是完全不同的,原因是(日本)文人们的意识问题,并非像鲁迅一样敢于面对和注视社会的矛盾和丑恶的一面;对个人的内心,不像鲁迅呐喊要与中国的封建文化割席断绝,而只是应付表面现象似的转向封建(古典)的世界去。有人看作是优雅,但反过来可以说是一种逃避。
可是,这块土地上不能产生像鲁迅那样斗士般的文人,这亦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比较日本与中国的现代文学,是不能随随便便的相比,要放在更长的范围上来看才可以判断是非曲直。但是我这个“求之日本,可有能与鲁迅比肩的文人吗?”的问题,想来要不断地被提问才好。
在日本没有过“革命”——太平洋战争后的民主化更不自说,甚至明治维新的进行,并非起于民众的自发,而全是由于外界施压的结果。以此而论,民众总体没有自我的觉醒意识,没有自发地变革社会这种经验。从这样精神的土壤中是不可能诞生出一个“鲁迅”的。
这是在评考日本人的精神构造上带有重大的意义的思考吧! 读书历史金庸摩罗诗力说革命池田大作鲁迅的作品鲁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