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文:电影人你为什么心跳?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冬月)
姜文:中国最有希望的演员和导演之一
冬:很长时间没听说你以什么身份参加电影节了。这次作为演员去威尼斯为《有话好好说》捧场,抛开获奖与否,你与3年前去威尼斯有什么强烈的不同感受?
姜:《阳光灿烂的日子》之后,3年我确实没参加什么国际电影节,忙于拍戏、找剧本。现在发现,我不知不觉走了弯路,正向一个美丽的沼泽里陷。当我重新回到国际电影节时,再看各国的优秀影片,真的猛然清醒,发现依然要去回到最根本的问题:我们到底该怎样看待电影?近几年国内引进了一些大片,让人们开阔了眼界。但仅仅引进美国大片,是不是又把大家关进另一个笼子里?因为,不管是世界的电影、还是电影的世界,都不是狭隘的,都不是电脑科技加色情暴力就解决问题的。这不是电影的全部,只是一类电影。如果要开阔眼界,应该让人们看到更多类型的世界电影。
冬:你为什么说自己陷进了一个美丽的沼泽?
姜:我一直以为有多少电影人就有多少种电影。但当我们看了几部大片就认定了解世界电影,而大谈大片、精品概念,电影市场意识;并争先恐后地奔跑着往沼泽里陷的时候;事实上,我们已经从一个井又跳入了另一个井。在井底,你好像也看到了美丽的色彩和辽阔的天空,但那都是电脑动画做的,你仍然还是个井底之蛙。这个好莱坞某些挣钱片子的深井,并不能给我们展示丰富多彩的世界,而是更极端的方式。如果在这个前提下,我们就认为与世界电影接轨了,那是天大的错误。在威尼斯电影节,我看了不同民族、国家、社会背景表达出的不同风格的作品,很让我兴奋和感动。而反回头再看中国这两年所谓的接轨大片,就像脸上的泥还没洗掉,却要穿上时髦的名牌服装,不伦不类。不朴实,我觉得这是中国电影最大的祸害。
冬:你说的这种不朴实,具体指电影人身上的什么东西?
姜:就是无论拍什么风格的电影,都要有一个质朴的情感。对于每个导演个体而言,就是你到底为什么而心跳。如果你为艺术的魅力而心跳,拍着胸脯踏实地去做,那就是一部艺术片。如果你真是为钱而心跳,又能真实地按这个理念去拍,没准也拍出了一部商业上成功的影片。但我认为目前中国就这样意义的影片也没有。现在的电影人都在追求时尚,穿别人的衣服,找别人的舒服;而恰恰不知道什么是最合适自己的。而50年代的很多影片,虽然有很浓的政治色彩,但为什么今天还依然能够让你感动,就是因为它朴实、协调。拍片人的内心与电影反映的精神信仰是统一的。所以,电影人首先要扪心自问,我们爱不爱电影。如果不爱,就该放弃去干别的。因为电影并不一定是每一个电影人都感到“舒服”的行业。第二就是要搞清楚,我们为什么而心跳。如果只是跟着潮流走,观众肯定会背离我们。
冬:电影导演当然要拍让自己心跳的电影,但是电影毕竟也是一种产品,要进入社会,走向市场。你如何保证你的电影也让观众一样心跳呢?
姜:我认为你把这个问题想复杂了。电影人首先该是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只要你发自内心情感地去拍,总会有相应的群体能接受。关键还有制片人要像选角色一样选准与剧本风格相对应的导演。正如印度电影,导演都是摸着心拍自己喜欢的欢乐的影片,因此,我们看到的都是歌舞升平的风格。总之,文如其人,人如其文,就是要契合,而不是对电影的利用,利用电影达到自己生财或仕途的欲望。
冬:这次你在电影节看过的诸如意大利、印度、伊朗的优秀影片,是否都有刚才提到的契合感觉?
姜:是,这次在威尼斯电影节看的一些影片,内容极简单。包括黑帮、小学生、爱情、战争等。但你会感觉每部电影都是生长在它自己的土地里。就像在萝卜秧上拔的就是萝卜,不会是白薯,绝对味正好吃。电影就像种在地里不同的菜,不管是从坑里挖出来的,还是从架子上摘的,不同品种有不同的味道。
冬:你的观点,显然是不欢迎嫁接的产品了。
姜:有些东西嫁接好吃,有些就不好吃。对真正意义的电影,我认为还是原汁原味的好吃。嫁接的东西就成了好莱坞的电影。因为,人们当初嫁接的目的就是为了提高单位面积的产量。我在美国拍《北京人在纽约》王启明切洋葱的一场戏,要求王启明花花地流泪。可是,切美国茄子大的洋葱,每个都不流泪。甚至把洋葱掰开,放在眼睛那儿熏都不流泪。因为漂亮的美国洋葱由于嫁接已经不辣了。所以,电影要拍成如此这般就没劲了。
冬:但是,你不认为这是一种电影工业化的进步,是不可阻挡的车轮吗?而意大利、印度、伊朗的电影则是由于经济发展的迟缓和落后,影响了电影业的发展,从而才保持了电影的纯朴性。
姜:我不认为这是历史的车轮。因为你不能把好莱坞电影当作世界电影发展的全部。如果是全部,各国电影早就死光了,更何况在美国本土还有另一种声音的电影。当然,好莱坞电影的存在和曾有的辉煌都是有目共睹的,但它仍然只是电影的一种。只不过它的功夫下在了众口难调上,让大家都能尝一口,所以,好莱坞电影本身个性是最差的。在中国,由于进口影片的具体环节,引进的几乎都是好莱坞或与之风格类似的大片,人们无从选择。从某种意义说,也是把好莱坞影片强加给了观众。因此,我说我们是在好莱坞的井底。我自己也在不知不觉地往里掉。
冬:你自己掉入井底的状态,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姜:我已经开始想买一件时髦的衣服了。幸运的是还没付钱,就看明白了。衣服我穿着不合适。
冬:你刚才提到除了好莱坞之外,美国电影还有另一种声音,是否指的是一批艺术化的或小制作的优秀影片。如去年的美国影片《Fargo》。
姜:你说的对。这些电影拍得真聪明。看了就像喝了一口酒的感觉,过瘾。而好莱坞电影则是一种大众饮品——“可乐”。我相信,如果引进我们曾经聊过的诸如伊朗、印度的好电影,观众也会喜欢。
冬:有关中国电影体制目前流行两种观点:导演中心制和制片人中心制。你认为哪种更符合艺术规律?
姜:我认为哪种体制都可实行,只要适合电影的生存。关键是要先从井里爬出来,看见真正的天空。即使我们最终仍选择爬回井里,但毕竟是经历了选择,这还算是一种个性。就怕始终以井底之蛙的视野自居,这会耽误很多时间。
冬:看来要真正激活中国电影,要么电影人自己从井里爬出来,要么击碎这口井,开放天空。
姜:我认为管理电影的人,评论电影的人,对此有误导。他们应该帮助观众建立一种思维,电影的种类、风格是丰富多彩的。不能在观众没看到影片之前,就替代他们断言了影片的影响。
冬:当然,电影的生产环境是使电影业充满生机的重要因素,但导演本身的才华,我认为更是其核心。有观点认为:中国电影目前的状态是年轻一代导演还没完全成熟起来,而所谓第五代导演,却有江郎才尽的征候。
姜:我不评价哪一位或哪一个群体的导演。但我认为导演才尽或有枯竭感,是极正常的。假如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不喜欢一直寄希望的那个导演了,你千万要自信自己的感觉,原因肯定是导演的,与观众没什么关系。反之,一个导演的寿命确实不很长。如果一位导演一生能拍四五部堪称优秀的作品,就极不错了,况且电影还是一个年轻人的艺术;所以,导演才尽没什么可怕。如果一直是江山代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十几年,中国电影在世界上也就很牛了。但我认为现在问题不是导演才尽了,而是导演的创作思想出了错误,寻找他不能驾驭的风格,失败是必然的。
冬:这次《有话好好说》虽然没获奖,但据说在电影节上颇受欢迎?
姜:确实,除了组委会把这部电影安排在电影节黄金时间放映外;在威尼斯的大街小巷你也能感到观众发自内心地对影片的喜欢。我参加过很多电影节,能够分清哪些是礼貌性的欢迎,哪些是由衷的喜欢。比如影片中有一情节是我总想办法剁一个人的手。因此,每次在威尼斯街上有观众握我的手时,就会跟我说:你把这只手给我留下;或者旁边的人提醒说:不要跟这人握手,如果你还想要手的话!可见电影中的情节已深入人心。
我认为不得奖也不是坏事。每次参加电影节有20多部片子,得奖的不过两三部,但不能说没获奖的片子都不好,这也是我多次参加电影节的感受。如果几部影片的实力相当,就要看评委对地域文化的了解,国际形势等诸多因素决定了。
冬:拍《有话好好说》,对你的表演潜质有什么挑战吗?
姜:没什么。角色本身比较简单,但电影并不简单。我觉得电影的魅力就在于它可以讲一个极简单的故事。就像遣词造句,几个字都挺简单,但可能组成了一个不朽的句子。然后,你所看到的,领悟到的又超越了这个句子,这是最棒的。
冬:从决定接这部戏,到拍完,你满意这个角色吗?你认为做到最棒了吗?
姜:从看剧本到完成这部戏,我一直认为这个角色有魅力,可以说我还满意自己的表演。当然,每部戏都有它的不足,我拍完尽量不看。因常有不堪回首的感觉,所以,我要沉一段时间。比如《有话好好说》我演的这个人物是个结巴,原本打算在人物的这个特征上下功夫。但当时有很强的顾虑:如果过于强调结巴,是否有取笑别人生理缺陷之嫌。所以,顾虑使剧中有些本可画龙点睛之处,没能有特别的发挥。有一场是结巴说不出关键的一个字,急死他,是别人帮他把这个字说出来。
冬:你为什么如此看重结巴能给这个人物增添生动的魅力呢?
姜:事实上,结巴是为了烘托人物性格:这人处理问题怎么能如此一根筋呢。我在上中学时期就是结巴,知道这样的人容易着急,钻牛角尖。常会因为一件小事的一句话没说利索,就改变了整个情绪,甚至变得绝望,处理事情也容易不理智。
冬:经过这段时间的周游,现在你看起来很踏实,想干点什么?
姜:我有点惧怕时髦,只想穿一件适合自己的衣裳,讲一个自己舒服的故事。这可能是我最想干的吧!
冬:如果有一天你也对电影失去了激情与感动……
姜:那就不拍,免得别人说不负责。 姜文电影大导演中国电影电影剧情片喜剧片电影节有话好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