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也需要警察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张进飞)

暴力和平

阿布内·路易玛,30岁,海地移民,几个星期前在纽约市的一个警察局里挨了一顿暴打。

那天,路易玛在布鲁克林区的一个酒吧里喝酒,因与人纷争,被闻讯赶来的警察带回警察局,警察们就开始对他进行教育。首先,托马斯·布鲁德尔和托马斯·怀斯(两个公认的好警察)让他饱尝一顿老拳;然后,警察们又把他带到厕所,查尔斯·舒瓦茨按着他,贾斯廷·沃尔浦(一个25岁的年轻警察)从厕所里找出一根通下水道的棍子,用钝的一端把棍子捅入路易玛的肛门,最后把他的膀胱都给刺穿了。沃尔浦还把棍子插到路易玛的嘴里,撬掉了几颗牙齿。

路易玛在离开警察局之后,不得不马上到医院治疗,这一发生在警察局厕所里的丑闻逐渐被公布于众。医生认为路易玛的伤势是由虐待狂造成的,美国公众愤怒之下感到震惊,美国警察是虐待狂吗?

警方矢口否认这一点。警察认为自己无罪,因为他们是在制止犯罪。

警方与公众在认识上的差距迫使公众重新思考纽约市实行的“绝不宽容”方案,从字面上讲,这一方案的意思是说,对任何一种犯罪都绝不宽容,对一切犯罪行为都进行坚决打击。可是,在众多的社会因素中,谁来控制警察?

去年秋天,76岁的老妇莎拉·韦斯特呆在家里时,突然被像旋风似地冲进来的十来个持枪警察按在地上,一个警察用枪顶着她的后脑勺。他们走错了屋子。

韦斯特说:“我现在还做恶梦。即使你呆在家里,也可能碰到这样的事。”

但迄今为止,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多少起警察暴力事件,人们凭感觉觉得警察暴力在增多。专家们认为,往往在实行严打政策时,因为警察采取了更为强硬的方式,肯定会遇到更多的抗拒。而且,在实行“绝不宽容”方案时,当警察接到命令去逮捕某人,常常会对命令产生误解,认为可对罪犯“绝不宽容”,从而随心所欲地伤害嫌疑者。实际上,打击犯罪与打罪犯完全是两码事。

人们现在开始怀疑“绝不宽容”方案的意义,如果在犯罪率下降的同时,警察暴力却在上升,这一方案就失去了它的价值。因为它虽然可建立起良好的公共秩序,但它却是以牺牲另一种秩序作为代价。它能建立起和平,但和平的基础却是暴力。

武威惨案

几年前,在甘肃省武威市也发生了一起警察暴力事件,虽然它的性质与纽约事件有所不同,但从暴力这一角度来讲,两者又是相同的。

1992年11月8日凌晨,武威市一家商店负责人被杀。警方逮捕了3名嫌疑人杨文礼、杨黎明和张文静。因种种原因,专案组认定他们是杀人凶手。但仅凭推测无法定案,专案组为了获得与现场勘查相吻合的口供材料,就采取了严刑逼供方式。

事后,杨黎明回忆说:“公安人员对我连续突击审讯了15天,笔录全是编造的。例如杀人凶器,他们把我打急了,我说是用刀子杀的人,他们说不对,是用剪刀杀的,拷打直到我点头,最后笔录上写成剪刀杀人……”

杨文礼说:“我被抓进公安局的第二天晚上,张有宝(派出所指导员)等办案人员扒光我的衣服,把我吊在房顶的铁环上打我,要我交待杀人的事,我说我没有干。这时在场的市公安局副局长王守平(专案组副组长)见我不交待,对在场的人说:‘牛皮灯笼羊皮箱,猴子不上杠,锣敲得不紧’,他的意思是打我还不够狠。我说:‘王局长,若有一天真凶抓住,你敢负这个责吗?’王说:‘老子敢用公安局长的乌纱帽顶着,不说就往死里打,打死了定个畏罪自杀。’王守平一说这话,其他人就用电警棍、棍子一阵乱打,打得我晕了过去。那时正是冬天,他们给我浑身泼上凉水,把门开开冻我,说这叫‘冷静思考’。”

张文静说;“这样用刑一连进行了4天。这4天的酷刑,使我有死亡的感觉,再下去我肯定是活不成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先保命再说,后有机会再申辩这样为了缓和死刑,只好编造说我偷了二十几元钱。经他们查后不实,结果又轮番打我……我实在受不下去了,几次撞墙寻死,与其让他们打死,不如自己死了好。这样的毒打又继续了7天……在又一次打得我失去知觉后,拿出不知写的什么东西的本子让我按手印。”

在严刑逼供之下,4个月后,武威市公安局一份《关于1992年“11.8”杀人抢劫一案的破案报告》形成了,这起大案终于被“攻破”。参与侦破工作的40余名工作人员,有不少立功受奖甚至升官晋级。杨文礼、杨黎明被武威地区中级人民法院判为死刑,张文静死刑缓期2年执行。3人不服判决,上诉到甘肃省高级人民法院,省高院把案件发回重审,案件就此被搁置下来。

结果,9个半月以后,武威市公安局接到了来自广西桂林公安局的一个电话:“我局在对一起贩毒、贩枪、盗窃团伙案审讯期间,在押犯肖国红供认他曾伙同唐世禄、夏毓刚流窜到甘肃省武威市,于1992年11月7日深夜,在武威市盘旋路对一家副食商店实施了抢劫杀人。”

杨文礼3人白挨了打,没死,但只剩下了半条命。

杨文礼性功能丧失、腰脊椎1、2、3、4挫位,特别是3、4脊椎错位严重,手术后腰4、5椎间盘脱出、疼痛,右下肢麻木、疼痛。杨黎明外伤性脑梗塞,右半身偏瘫,小便失禁,不定时遗精,混合性耳聋,双眼视力下降。张文静植物神经功能紊乱,记忆力减退,腰、头疼痛。

警察面临的不是战争

武威惨案冤情大白之后,甘肃省严肃查处,案件卷入的执法人员最终分别以刑讯逼供罪给予了判决,制造冤案者受到了法律制裁。

案件已经了结了,但案件带来的思考却远未了结。人们不得不面临一个新的问题:我们如何防止警察暴力?

尽管我们已经有了《公安机关督察条例》,它与《中华人民共和国警察法》一起,对警察行为起到监督作用。但要彻底把警察暴力从生活中清除出去,仅靠法律还远远不够。

在路易玛事件发生之后,美国黑人警察协会负责人罗恩·汉普顿说:“在所有警察中,‘坏’警察只是少数,大概不到5%。这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当那5%的警察在行使暴力时,其它95%的警察站在旁边,保持沉默,甚至于无动于衷。”在路易玛事件发生两天以后,纽约第70管区的警察对沃尔浦4人的行为还是不置一词。

沉默可理解为无所谓,也可理解为认可和纵容。

1993年以来,纽约市的警察一共受到了16000次起诉,但最终只有180名警察受到了处罚,并且大多数处罚都非常轻微,一顿训话或是取消几天休假了事,大部分起诉都不了了之。人们在上诉时发现,他们面临的并不是单个具体的警察。在某个警察行使暴力时,他个人的身份已被警察这一群体概念取代,警徽与警服已把他溶入到一个权力整体中,所以当他在行使暴力时,其罪行就常常被警察这一集体身份掩盖。所以,要制止警察暴力,在警察群体内部,警察之间必须有互相制约的关系。

但不论是相关法律,还是相互制约的关系,这一切还终究是外部因素,警察暴力产生的根本原因还是警察的自身认识。

在美国,虽然自70年代以后犯罪率一直在持续下降,但公众对罪恶的恐惧却与日俱增,因为电视和其他传播媒介每天都对各种暴力事件作详尽的报道,使人觉得暴力无所不在。而且,从克林顿到各州州长,政治家们为了赢得选民的支持,也纷纷表态要发动针对毒品走私和其他形式犯罪的战争。在这种气氛之下,美国逐步形成了一种警察文化,同时使人相信强硬的警察政策可制止犯罪。

但“战争”一词在这里确实被滥用了。因为警察并不是“战士”,他是维持和平与稳定的,一定意义上说,他还是社会的服务人员。如果警察的身份变成了“战士”,那么在执行公务时,当“敌人”身份尚不可确定时,意识可能会产生混淆。

其实,真正能制止犯罪现象的,不应是强硬的打击政策,而应是人们的法律意识及其对法律的尊敬。 法律张文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