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化生存：带网络度过青春期

（文 / 胡泳）

刚出道的辛迪也不忘在网上停留一站

地球上最肮脏的地方

1995年7月，Internet上的新闻组订户们收到一封署名罗伯特·托马斯（RobertThomas）的呼吁书，呼吁人们支持他的妻子卡琳（Carleen），后者当时正在等待法庭的判决。

“我请求你们帮助我的妻子，在上诉的最后结果出来之前，能够获得假释……到现在为止，我和卡琳成功地抚养了两个儿子，给予他们最好的教育、价值观和希望……迄今，两个男孩避免了这一代年轻人在成长过程中所能想象到的各种陷阱……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至少我的妻子能够出来，在他们经历人生最重要的变化时，给予帮助。”

托马斯在呼吁书的结尾写道：“无论你是谁，住在何方，你的想法都是至关重要的，能够推动事情的发展。衷心感谢你的倾听。”在发出这一充满感情的呼吁时，托马斯正在田纳西州的一所监狱里服为期3年的徒刑，原因是他通过夫妇二人在加利福尼亚经营的电子公告牌发送了淫秽图片。

田纳西州孟斐斯的邮政检察员大卫·德美尔（DavidDirmeyer）有15年与儿童色情读物作斗争的历史。他第一次得知托马斯夫妇经营的“业余活动”电子公告牌是在1993年7月。“业余活动”开始于1991年，实行会员制。要想成为它的订户，必须填写申请表，然后寄到托马斯在加州米尔皮塔斯的家中。申请表中必须写上申请者的地址和电话，两夫妇之一会与申请者通电话，并根据申请表上的笔迹和电话中的交谈来判定申请者是否已成人。公告牌上只有一个文件，内有关于17000个图形交换格式文件的简单描述，可以被非会员看到。

罗伯特·托马斯很有些市场营销才能。依照迪斯尼乐园的自我标榜“地球上最快乐的地方”，他将自己的公告牌命名为“地球上最肮脏的地方”。他的法宝是精心炮制图片的文字简介。“应该使简介读起来像菜单一样，如果你卖的是一块又干又硬的牛排，你会想办法让它听起来美味多汁。”文字简介激发起订户调阅图形交换格式文件的欲望，而图形文件又被用来作为获取全本录像带的诱饵。托马斯夫妇存储了大批有关兽奸、强奸、折磨和乱伦的录像带。他们在有关这些录像的文字简介上下了一番功夫。虽然他们很小心地剔除儿童色情场面——在美国传播这样的内容是违法的——确保画面中出现的女性都在18岁以上，但在撰写简介时托马斯却常常故意作出这方面的暗示，因为他深知订户中有许多人对儿童色情和乱伦感兴趣。托马斯自以为很聪明，在法律上打擦边球，殊不知，正是他那些耸人听闻的广告词招致了德美尔的注意，使托马斯夫妇成为德美尔破获的第一宗电脑传播黄毒案。

德美尔开始精心地设置圈套。他首先以化名提出申请，要求参加“业余活动”。然后他下载了数个图形文件，订购了数套录像带，拿到了他眼中的“证据”。10月，他写信试探托马斯说：“我有一些有关非常年轻的女孩与成人及其他孩子进行性交的杂志，不知你是否有兴趣扫描和收藏？”他赶到加州，设法使托马斯夫妇拿到了他投放出去的杂志，然后对他们的家进行了突然搜查。托马斯夫妇被逮捕，罪名是在州与州之间传递淫秽品，其中还有关于儿童色情的内容。

由于托马斯夫妇的淫秽品是在田纳西发现的，他们被引渡到那里受审。陪审团认为他们的材料违反了田纳西社区的标准，尽管这些材料是储藏在加州米尔皮塔斯的计算机硬盘中，由订户自愿下载的，并且在米尔皮塔斯被视为完全合法。1995年6月，法院判决罗伯特·托马斯37个月徒刑，卡琳30个月徒刑，并没收他们所有的计算机和录像设备。卡琳被允许暂时照看孩子一年。

托马斯案判决后，新闻界和法律界一片哗然，将田纳西指斥为“美国最保守的州”，并力陈它试图给网上世界树立标准的荒谬性。大多数人都表示，对于托马斯因邮寄色情录像带而致判罪，他们并不反对，他们关注的是这一案件对Internet上的言论自由的影响。

托马斯的辩护律师指出，“将田纳西州孟斐斯的标准应用于全国通信网，网上的自由言论将荡然无存。网络将被迫进行自我审查，而限制最严的社区的标准将会凌驾于整个国家之上。”在一个信息储存于任一服务器上、可由任一地方获取的年代里，期待散布50个州的用户了解每一社区的法律标准是不现实的。根本问题是，谁有权对整个电脑化空间设立标准？

托马斯的律师指出，电子公告牌的出现要求对社区的概念重新定义。全球性电脑网络的迅速发展彻底改变了人们的交流方式，使之摆脱了地理限制，聚集在一个共同的非物理化的空间。由此形成的社区有权决定何种言论应该受到保护。托马斯夫妇仅把他们的材料卖给严格限制的3500个订户，只要他们喜欢这类东西，愿意为此付钱，就没有理由关闭“业余活动”公告牌。

只需点击一下鼠标……

了解了托马斯夫妇的故事，你会认为他们是罪有应得。然而，为什么这么多人关注他们的命运？因为规范Internet的涓涓细流也许会酿成滔天洪水。熟悉历史的人都知道安东尼·科姆斯托克（AnthonyComstock）的故事。这位本世纪美国道德改良运动的领导者，起初的动议是禁止淫秽图片，然而，40年中，他销毁了160吨“黄色”材料，其中包括左拉和巴尔扎克的小说。他给许多人定了罪，美国节制生育运动倡导者玛格丽特·桑格夫人因宣传避孕而入狱，而一位性教育的先驱伊达·卡拉多克，竟被逼自杀。

美国舆论发现，新的“科姆斯托克”已经出来了。

1995年6月9日，来自内布拉斯加的民主党参议员詹姆斯·埃克森（JamesExon）在国会挥舞着一个小蓝本说：“这是一个样本，里面有今天可以免费得到的东西：你只需在信息高速公路上点击鼠标。为了让你们明白那是些什么东西，请允许我宣读一些电子公告牌的名录：多媒体色情艺术；裸体名人；色情图片；发情的动物；同性恋男人；东方色情；三级片明星色情照……”

埃克森请一位朋友下载了网络上一些最为直露的色情照片将其打印出来，然后辑成了这个小蓝本。他请参议员们观看了这些图片。在给予他们一个直观的印象后，为了表明问题的严重性，他援引了卡内基·梅隆大学的一个专家小组的调查报告，内中披露：在美国多数家庭电脑连通的网络中，有92万件带有不同程度色情内容的图片、文章和录像，电子公告牌储存的数据图像有4／5含有淫秽内容。这一报告经《时代》作为封面故事刊发后，在美国引起轰动。然而，很快就有人指出，调查过程存在许多问题，其结论是不可信的。例如，报告作者混淆了仅供成人订阅的电子公告牌与儿童也可进入的公共网络的区别，从而造成一种假象：似乎大量的Internet用户上网的目的都是为寻找色情刺激。

根据埃克森的说法，色情正通过网络全面侵入美国的家庭，事情的可怕之处在于，孩子们也可在网络上看到这些内容。“我们谈论的是，这些材料可能到达年轻人手中，他们的生活会因此彻底改变，”基督教联盟的发言人说，这个组织和埃克森一起，致力于使国会通过《通信正派条例》（CDA，CommunicationsDecencyAct）。条例的要点是，在儿童可以接触到的公共计算机网络上传播或容许传播“具有猥亵意味的与性相关的材料”将被视为犯罪，违者处以25万美元罚款和两年徒刑。在埃克森和他的小蓝本的煽惑下，国会以绝对多数通过了这一条例。

1996年2月8日，克林顿总统批准了这一条例，使之成为法律。这立即引起了部分计算机使用者、鼓吹言论自由者以及民权人士的强烈抗议，此事甚至被称为“电脑世界的焚书行动”。美国公民自由联盟联合50个原告向法院提出控告，要求裁决该条例为“违宪”。

6月，3位联邦法院法官专门为此事在费城展开讨论。他们在法庭内接通了Internet，在专家的指导下寻找色情内容，并对一些允许父母过滤有害内容、防止其接触儿童的软件进行了检测。他们的结论是：不像外面渲染的那样，性描写并非网络上的主要内容；并且，一个用户在完全偶然的情况下撞到色情内容的机会微乎其微。也就是说，如果儿童不是下力气去寻找这类东西的话，是不会看到它们的。即使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也是家长和老师的责任，不是互联网络的责任。

最后，3位法官一致裁决，政府想以比对传统印刷品或广播更严厉的方式来规范网络内容，违反了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有关言论自由的规定，因而是无效的。他们为此写下了长达175页的备忘录，这份备忘录在散发后几分钟之内，就到了In-ternet上。在备忘录中，法官宣称，Internet是一种具有历史意义的媒介，这种民主的交流渠道应该得到进一步培育而不是压制。斯图尔特·戴泽尔法官写道：“作为仍在发展中的参与性最强的大众表达方式，Internet理应免受政府干涉，获得最大保护。”

裁决下达后，被民权活动分子誉为“言论自由斗争的一个重大胜利”。然而，围绕此事展开的斗争却远远没有结束。事情很快就捅到了最高法院。

舆论认为，这件事背后的意义是，言论只能由更多的言论来阻止，而不是靠政府的审查制度。尽管三K党令人憎恨，但没有哪条法律取消它说话的权利，相反，是社会态度的变迁使它的影响日益衰减。要想享受充分的言论自由，就必须认识到，保护不良的言论正是为了保护良好的言论。不是所有不道德的行为都是不法行为，也不是所有的社会邪恶都只有靠法律才能有效解决，也许更好的办法是改变社会态度。

至于说托马斯夫妇，他们的生意更兴旺了。父母锒铛入狱后，两个儿子在一个朋友的帮助下接手经营“业余活动”。托马斯的家庭生活与整个事件很不协调：那是一个稳定的、安全的、生活无虞的核心家庭，家庭企业后继有人，但其繁荣却是建立在有关强奸、捆绑和折磨的图片交易上。有关这个案子的沸沸扬扬的报道使“业余活动”公告牌订户骤然上升，达到10000户。虽然所有的设备都被没收充公，“业余活动”现在又拥有了更新的机器，以更好地促进这一年收入达30万美元的企业的发展。几年后托马斯夫妇将重获自由，但他们也许会再次受到审判，地点在犹他州（以及内布拉斯加州、肯塔基州、内华达州……？）。

网络空间并非蛮荒西部

上网青少年能够接触到淫秽品是一个真实存在的问题，然而由此引发出来的反应却颇有些歇斯底里，CDA正是在这样的气氛中出笼的。7月初，美国最高法院正式裁决CDA违宪，指出这一法案将破坏言论自由并且“可能烧毁Internet社区的一大部分”。

这一决定引发的反响远远超出事情本身。这是最高法院第一次思考下一世纪的关键媒介的现状。通常法院在触及新的领域时总是非常小心谨慎，然而这次，法官们却一反常态，判定Internet这一最具民主性的媒体应当受到最大限度的保护。（他们惊叹道，在这一媒体上，任何人都可以成为一名公告传报员或小册子作者。）Internet上的发言人将不会受到如同电视和广播那种限制；相反，他们将享受印刷媒体所拥有的自由。在美国，对电子媒体的限制要比对印刷媒体多得多。“这意味着给Internet发了准生证，”布鲁斯·埃尼斯说，他代表美国公民自由联盟等一大堆民权组织在法官面前进行辩护。

这样看来，CDA可以视作给Internet下了一纸死刑判决书。一年前，它的反对者在费城说服3位联邦法官相信，禁止色情内容而不损害言论自由是不可能的。现在，最高法院的大法官们显然也承认了同样的逻辑。证人们有力地证明，被禁止的东西远远不止是色情内容：它包括有关艾滋病的信息，获得过普利策奖的戏剧，博物馆的藏画，甚至以怀孕的黛米·摩尔为封面照片的《名利场》杂志。

“最高法院的家庭作业做得很好，”埃尼斯说，“而国会议员们做得却不怎么样。”共和党参议员丹·柯茨（DanCoats）和埃克森一起提出CDA（埃克森目前已退休），他对最高法院的决定表示强烈的不满。“我不明白法院怎能区分开电视和电脑屏幕。”读一读法官的裁决书吧，参议员先生：“Internet远远不像广播或电视那样具有‘穿透力’，”史蒂文斯法官写道。他引用了较低一级的法院的报告，其中说网络用户偶然撞到色情内容的机会微乎其微。特别是，大多数商业性色情内容提供者都要求用信用卡付帐，那些没有这一要求的商人也通过浏览器确认订户在18岁以上。

假如孩子们非要进入雷区怎么办？这就是父母的事情了。CDA反对者们一直坚持说，解决Internet色情问题的办法是，让父母使用越来越普及的网络过滤软件以防止青少年落入陷阱。不过，尽管这样的软件越来越完善，但Internet还是给寻求色情刺激的青少年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方便。最高法院认为，这一点是保持言论自由的一种交换。

克林顿政府有自己的想法：它在7月份提出了一个让过滤技术更加普及的方案，目前，只有不到40％的父母使用这种技术。白宫的一位高级顾问说，我们将为Internet装上类似V芯片（用以对电视节目加以分级和过滤的一种芯片）的东西，“同样的目的，不同的手段。”也就是在最近，克林顿签署了一份报告，主张政府对In-ternet上的交易只进行最低程度的干涉。

美国人一向当不好父母。大多数外国人相信，美国孩子过于放纵，缺少纪律。最高法院这次的裁决和克林顿的决定，在其他地方的人看来，是“子不教，父之过”的最新体现：惯坏了的顽童想要什么就给什么，根本不去管后果怎样。

问题在于，Internet是一个穿越国境、语言和法律限制的东西，所以，美国这种不计后果的做法会影响全世界。许多政府都对这种新媒介感到担心，唯恐他们的公民不费力气甚至意外地就会暴露在色情、诈骗、诽谤、赌博和煽动的侵袭之下。实情是，一国法律所禁止的东西，几乎确定无疑地可以在Internet上找到。克林顿政府漫不经心的做法尽管令那些把Internet视作电子蛮荒西部的自由分子欢欣鼓舞，但在另外一些否认美国式价值的国家看来却完全是疯狂之举。

事实上，由国家对Internet进行规范是明智的。因为网上不仅仅有一些令人不快的东西，诸如儿童色情和种族仇恨的内容，而且，消费者可能受到欺骗，知识产权可能遭受侵犯，大量的税收可能会流失。这些东西是任何国家的法律都不允许的。没有理由说，如果诽谤出现在一个网站上而不是一张报纸上，它就应受到不同的对待；或者，对邮购所征收的销售税不适用于电子商务。自由分子也许会质疑诽谤法或销售税存在的合理性，但那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由青春期到成人

这样看来，问题不在于是否应该规范Internet，而在于怎样规范。这一新的交流方式对规范者提出了好几项新的挑战。一项是Internet的超国界性：点击你的鼠标，你可以轻易地从澳大利亚跳到芬兰。如果澳大利亚的法律与芬兰有何不同的话，那就太糟糕了：你所见的也就是你所得到的。第二项是，传统上人们会把公共交流和私人交流区分开来：你可以在酒吧间里说些你永远也不会在电视上说的话。然而Internet不仅仅是一个私人之间传递讯息的通道，而且也是一个公共空间。

Internet正处于青春期，政府到底应该怎样管制它呢？必须小心才是：青春期是一个迅速变化的时期。在实地操作中这意味着两点：首先，尽可能地使用现有的法律；其次，政府如果犯错误的话，也应该犯规范过少的错误，相信Internet会逐渐更清晰地成型。

最终，Internet也许会催生出一种新的规范方式，不那么具有强制性，而更多地相信市场的力量。许多市场都鼓励自我规范，争相为消费者提供保护，以防他们经历不愉快的事情。投资者愿意把钱投入经营良好的网站上。父母也愿意选择那些能够帮助他们有效引导孩子的网络服务商。

色情内容过滤软件并非尽善尽美，但它是个人的选择而不是政府的法令。暧昧不明的企业在网上也许比在真实世界里更容易建立起来，但如果有丰富的广为扩散的信息，调查它们对于消费者来说也更容易。有能力采取这样的自觉行动的公民也许政府更难于加以保护，但他们需要的政府保护也更少。这样的自由使我们都成为成年人。

名模频频出现网上，对青少年无疑有着不小的吸引力 法律数字化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