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山本理显：用建筑建立连接的意义
若要给每个普利兹克建筑奖得主归纳出一个关键词，能代表2024年的获奖者山本理显的，应该是“连接”一词。
山本理显来自日本横滨，1968年从日本大学理工部建筑系毕业，1971年获得东京艺术大学建筑硕士学位。在职业生涯的最初几年，他和导师原广司一起自驾穿越了许多国家和大洲，了解当地的社区、文化和文明。
在1972年至1976年间，他先后有过3次考察之旅：先是地中海沿线的法国、西班牙、摩洛哥、阿尔及利亚、突尼斯、意大利、希腊和土耳其；之后从洛杉矶出发，游历了墨西哥、危地马拉、哥斯达黎加和哥伦比亚，最后抵达秘鲁。他还游历了伊拉克、印度和尼泊尔。
不同于导师从旅行中汲取对材料和形式上的地域特征的领悟，山本理显观察到的是跨地域跨文化聚落存在的社会性需求基石，由此他还研究了社区生活的起源和历史。“我去认识过去的建筑体系，是为了能够找到我们的文化……这些村庄的外观虽有不同，但它们的世界观非常相似。”
离开原广司的事务所两年后，他成立了自己的事务所—山本理显设计工场（Riken Yamamoto&Field Shop）。在建筑事务所成立的早期，年轻的山本理显曾与伊东丰雄、安藤忠雄、石山修武等同龄建筑师每周一聚，在周六晚上共同探讨建筑（和唱卡拉OK）。
01睦邻的住宅
我总是在清晨六点半左右醒来，先喂金鱼和清理猫砂，然后享用苹果、橙子和卷心菜叶子榨成的混合果汁……金鱼缸摆放在4楼的窗台上，当我喂鱼的时候，我能看见马路对面人家的屋顶和阳台，他们家3楼的阳台上挤满了花花草草。我会在看到那位老太太出来浇花或晾衣服的时候跟她问好。”
——山本理显，威廉·克劳泽《Riken Yamamoto》
1999年
1950年代颁布了《国土综合开发法》之后，日本国内扩宽的道路都以服务机动车为第一要务，忽视了临街的居民和社区。上述书中引用的正是山本理显1986年在横滨的自建宅GAZEBO里日常晨起的场景，它也是针对新基础设施适应性的一次尝试。山本理显设计了一个有顶棚的空间，连接起自己和邻居们的家，当他们在各自的露台或屋顶上从事园艺活动和休憩时就能相互交流。
一年以后，新的住宅项目ROTONDA也完成了，其顶层使用了和GAZEBO相同的弧面帆布遮挡。山本理显曾希望这种材料可以成为城市景观的某种新规则。这两个项目“不仅作为十分美观的建筑存在，同时也为混乱的城市景观提供了建造的可能性”，在1988年让他获得了第39回日本建筑协会奖的作品奖。
此外，1988年落成、位于东京市的群住宅项目HAMLET和GAZEBO、ROTONDA一样，也是山本理显的早期住宅项目，这3栋住宅是他对以核心家庭为基础的社会的反思实践。在HAMLET项目里，不同体量的单元公寓相互叠加，兄弟三人与父母组成的三代四户家庭共享车库和庭院，各个单元通过带有帆布雨棚的连廊串联起来，又有各自独立的入户口和阳台。
有着拱形棚顶和规整基础结构的熊本县营保田洼第一住宅区于1991年建成，这是山本理显的首个社会住宅项目，由同样的16幢建筑体组成，包围着一个中央空地。在日本《公共住宅法》对住宅面积施加限制后，建筑师以公共广场的方式来增加居住的空间。每幢建筑内的楼层由两个独立的楼梯连接：一个通往街道入口，一个通往只有住户可以进入的中央空地。每个单元都设有一个面向广场的阳 台。
1993年，山本理显在其出版的第一本学术著作《细胞都市》中集中展示了自己的设计思想。他批判了日本社会以单核家庭为基础的社会制度，认为适配家庭的住宅从符号到空间形态都不再适应社会的发展。山本理显担心，如果家庭的作用失效，意味着以之为最小单位的社会系统无法自适应调整。事实也的确如此，如今日本社会上激增的是独立生活的个体的居住需求，人与人的连接变得更为重要。
02作为教育空间的建筑
我对这所致力于护理和社会福利的大学的建议是与该社会体系建立尽可能密切的关系。医疗技术和护理保健方法固然重要，但建立医疗福利制度与日常生活的关系更为重要。
——《Riken Yamamoto：现代的建筑家山本理显》
1997年
如果说对家庭单位结构的质疑是山本理显作为建筑师拒绝“翻译”既定的社会规则，那么他在教育建筑上的作为更像一位雕塑家，他试图通过建筑作品“凿去”不合理的社会系统机制、融会贯通。自第一个教育项目大崎市立岩出山中学（1996年）起，山本理显的建筑诉求一直与机构本身的目的紧密关联。
岩出山中学由原本的3所市立初中合并而来，学校期待能有令人耳目一新的建筑匹配全新的课程设置，从而实现通过建造学校来改变教育的计划和重振当地人口的城镇愿望。山本理显的提案甚至还考虑到了未来学生人数减少的情况—以“森林广场”为中心的地下一层向当地居民开放，随着学生人数的减少，该建筑仍保有逐渐转变为城镇设施的可能性。
完工于1999年的埼玉县立大学则给了山本理显讨论社会福利、护理康复等复杂的社会课题的机会。位于越谷市的这所公立大学主要的教学项目是护理和社会保育，山本理显认为，不同于有着独立完整体系的学科，护理和社会福利是关系着居民日常生活的社会系统，与各领域之间的关联更为重要，在建筑上也不应单独割裂开来，因此他将所有部门的学习室和实验室安排在同一层，以促进学习和交流。这也是山本理显第一个使用预制混凝土的项目，是他探索预制混凝土大规模应用的开始。
2018年山本理显就任名古屋造型大学校长，对学校事务有一定的发言权，也因此完成了可以让教育系统和建筑系统相呼应的特殊案例—名古屋造型大学名城公园校区。
山本理显从艺术生产和设计活动的目的出发，将原本以技法或材料区分的9个学科转型成了5个不同的领域：艺术表达、视觉表达、地域建筑、空间法则和信息传达（学校新logo中的5个符号对应的正是这5个领域）。5个区域的学习空间和工作室分布在4楼，布局灵活，功能也可以转移，能适应不同的教学风格和学习方法。天花板上设置的5个标志则可帮助学生找到他们的工作室。
新校区横跨名城公园地铁站之上，由预制混凝土和钢材加固的“格子壁”作为抗震结构围绕在4个巨大的建筑体外面，既能营造整体氛围又保证了空气流通和视觉的通透。校园的4个功能主体被架到三四层的高度，并设立在四个角落；中间的空庭、店面和展览空间留作学生与当地社群交流和活动的场所。位于地铁站正上方的独特位置也为公众提供了进入和使用该区域的机会，从而达到从材料、形式到社会层面的通透性。
03公共与私人的边界
即使是视频采访，也阻拦不了山本理显十分想要写写画画的欲望，他抄起一支笔，认真写下了“阈”这个字和它的日语发音Sikii。
在建筑学专有语汇中，threshold代表门槛或阈。这个字在抽象意义上，指的是两个不同场域之间的阈、过渡空间；在具象意义上，则指穿过门道时跨越的门槛。在采访中，山本理显认为，阈在建筑中，是一种介于公共与私人之间的空间，有时代表空间的边界，有时则是空间的集合。在1992年至1994年的横滨规划项目中，他受命规划以绿园都市（Ryokuen-Toshi）地铁站为中心的街区。他的设计理念是，城市的最终形态已然隐含在每一座单独的建筑中—城市在发展之初并没有精确的概念，更没人知道一座城市发展的终点在何处；城市是由一座座根据实际情况建造的建筑组成的，因此个别建筑不受城市总体规划的限制。
由于项目产权的复杂性和对专制城市规划的抗拒，这个“规划”项目只遵循一条规则：每座建筑物必须拥有一条可以与相邻建筑物连接的直通街道，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城市环境。山本理显对区域内的8栋低层建筑做了扩建，就像建筑物中伸出了一个触手，能连接下一个建筑物，并进一步延伸：错落有致的露台、小庭院、楼梯和走道与这8栋单体建筑独特的方向位置和功能相连，以一种非正式的方式建立了整个区域的连续性。
山本理显重新思考了公共和私人领域的边界，将其视为社会改造的机遇，并笃信所有空间都可以充实并服务整个社区，而不仅仅是占据着这些空间的人。譬如2000年他设计的广岛市西消防站，其功能不只是消防站，他还认为它应当成为当地人日常生活的中心。敏锐地捕捉到这一核心的山本理显透过玻璃幕墙把政府职能部门展露在公众面前，试图从物理层面消弭个体与机构的距离感，通过慢跑跑道、索桥和梯子将安全感具像化，消防员的活动范围从消防站延伸到整个社区。他认为，与当地社区的日常接触是最有效的防火形式。
千禧年过后，东京东云Canal Court CODAN（2003）和北京建外SOHO（2004）相继完成，山本理显通过“小型办公场所和家庭办公场所”（Small Office，Home Office）的实践拓展了集合住宅新的可能性，以大面积的玻璃幕墙进一步推进住宅的透明和公共性—这种非常现代主义初期的设计思路也在后来引来了批评的声音。
山本理显早在1990年代就提出了以上所有的观察与思考，但世界跟上他的脚步太慢了。在采访中，他提起日本当下的住宅形式时仍表现出浓浓的担忧，“即便是在现在，日本的公寓都是超高层的摩天大楼，我们称之为mansion或塔楼（tower mansion）。越来越多的塔楼在东京拔地而起，每一幢的设计大同小异，建得很快，开发商回款也很迅速。但无论塔楼内部还是外部都是孤立的，毫无社群可言。很多孤立的塔楼矗立在东京，在我看来这对一座城市而言是很危险的事情。”
2013年出版的《地域社会圈主义》是山本理显对其所有建筑思考的总结之作。他在书中提出了一个超越家庭框架的生活方式，重新界定了私人空间和公共空间。
在他提出的地域社会圈中，住宅由“店铺”（开放性）和“寝室”（私密性）组成，每个住宅由一人或多人居住。在小范围（5到7人）中共用厕所、厨房和浴室；中等范围（30到40人）内共用太阳能等生活能源；在此基础上就能逐渐升级为生活基础设施团组（150到200人），乃至地域社会圈（500人），所有人共享生活咨询服务、便利商店与护理、托儿和助老空间。
为了实现这种理想的社区架构，山本理显在2018年成立了地域社会圈研究所（Local Republic Labo），同时运营Local Republic Award，支持那些为社区营造作出卓越贡献的项目和个人，身体力行地投入社区生活的创建活动中，他的妻子和儿子也都在研究所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