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闯荡经历”和“情爱故事”背后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刘天时)
娜姆在考上海音乐学院时所用准考证上的照片
一个十三四岁(生在不问魏晋的“神秘所在”,不明生日没有年龄)的摩梭姑娘怀揣7个鸡蛋走出僻远的泸沽湖,第一次看到高跟鞋,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数钞票……大字不识“奇迹般”地考入上海音乐学院。素昧平生的班禅为她解决了进京指标;初到中央民族歌舞团,她将贞洁献给了雨中邂逅的法国小伙子:接受美国《国家地理》采访,与一个登记时尚不知其姓名的美国人闪电式结婚;离京赴美,离婚,在夏威夷端盘子,在意大利做模特儿,在美国经商……浪迹天涯,男朋友的肤色与国籍改变的频率越来越快,有人暗称“这个姑娘走婚的范围已‘国际化’与全球接轨了”。
书商据此传奇小说般的题材配上纪实文学的体裁,操作成一本22.50元的畅销书进入消费社会。所有的噱头都被揪出来并包了个漂亮封皮:绿色植被(代表乡土与原始)簇拥下身着低胸礼服(指向城市与文明)的女子顾盼中似有厌倦似有执著。封底的黑体字有如下评语:“公主”、“最有性格的女孩”、“百灵鸟”、“小旋风”、“神秘加入美国籍”、“闯荡好莱坞城堡”、“游历整个世界”、“聪慧、美丽与野性……铺满鲜花的道路”。
于是,杨二车娜姆小姐,出版商与读者之间,扯不清是谁在利用谁;杨二车娜姆小姐成了一种现象、一个传说。
(谈话背景:杨二车娜姆小姐第A任男朋友挪威外交官史丹佛先生的寓所,北京三里屯外交公寓6楼212号。在这个“可以抽烟可以大声说话”的房间里,土豆片盛在木碗里,冰水倒在瘦高的杯子里,杨二车娜姆小姐请你听黑人歌星的“I want to fly”,她以“Hello-O.K.-Bye-Bye”3个单词开始并结束电话然后跑到你对面坐下来说,我们算是聊天吧。)
娜姆为日本时装杂志拍的封面照
外面世界最吸引我的是:变幻。
我的第二个男朋友鹌鹑蛋说我是一条鱼——在杯子里,在碗里,在盆里,在河里、湖里海里都能活。我什么环境都能适应,这之间没有障碍。
我的朋友说我是“三级跳”,从原始社会跳到了社会主义社会资本主义社会。我觉得我跳得不错
在家乡,差不多有10年时间,我和叔叔在山上放牛。叔叔不爱说话吐着烟圈享受寂寞。我不能老是对牛说话,我“胡思乱想”,我厌倦单调所以跑出来了。我做对了,我没有后悔,我现在的生活很丰盈。
文明的冲击?谁冲击谁?我冲击文明?exactly!我什么环境都可以适应,我还要……改变它。
在我们家乡有句话叫“走哪爿山唱哪爿山的歌”。在美国谈生意我计较一分钱的利一分钟的时间,在意大利做模特儿我也可以懒懒散散睡两个小时午觉泡咖啡馆聊天,在北京我同样可以“忍受”一晚卡拉OK的无聊,在泸沽湖我放牛打猪草我是摩梭人的女儿……每到一个地方,我就对自己说,Come down,开始吧,你一个人。
我刚到美国时几乎目不识丁,加减乘除都不会,英语计算机什么乱七八糟的更别提了。没关系,学吧,问吧。
我很会打理生活。一下飞机,我就知道,先租到房子,然后买家具买床,然后找工作,我就从这里“扩张”开去。我不会等,不会拖,不会请朋友帮找租赁启事,不会托朋友的朋友买家具,再托朋友朋友的朋友帮你运回来,我自己来,我扛得动。
一般女孩子的坏毛病我都没有。我没有条件靠泡电话写情意绵绵的信来维系友谊。我的朋友都是萍水之间。我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很孤寂。
你说得失,我一般不大计较,不愉快的过去就过去了,我记住那些微笑的时刻,人生这么短,计较什么?你和谁计较?但……也许,孤独吧,在家乡我不会不知道什么是孤独,每天为衣食忙碌,帮助母亲照顾一个母系大家庭,那是一种单纯的生活。我有时候一个人开着敞篷车在高速路上,我会问,娜姆,你怎么到这来了?我打开录音机,放我们家乡的音乐,音量开得老大。
我知道很多人对我有偏见,可能包括你。That's O.K.生命太短,我不把它浪费在说三道四上。我不听也不讲,我心底坦白,我的原则是快乐。
Open!不管什么,我都愿意闻一闻,嗅一嗅,试一试!来吧,玩吧,Why not?
我男朋友太多了吧?我太不专一了吧?可我就是这样,我不委屈自己的心。一段感情你发现了裂痕和不悦,那还坚持什么?Get over!开始新的吧。我认为这是诚实也是浪漫。我不做躲躲藏藏的事儿,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我要的就是开心。
我有8个男朋友,只有一个是中国人,我想以后也不会有中国男朋友了。我的性格可能更接近西方人。我第一个上海男朋友不错,但他母亲看不上我,她“为我”考虑很多:快毕业了,一个山区姑娘想留上海!她老怕我图谋不轨,占她儿子的便宜,你说多可笑。我是执意去北京的。
我出来之后,什么都愿试试。我有各种肤色的朋友,也去过贫民窟,进过豪富的大宅。我是开放的,这是因为我身体里流着摩梭人的血。我们那儿的姑娘小伙子才真叫明朗真叫帅气!他们幽默极了。面对面可以开3个小时的玩笑不打折扣,你爱你就表达,两情相悦,你们就在一起好了。性是美好光明的,是爱情最终的抵达!汉族人都称羡窈窕淑女,我们都比谁的腰粗,每个情人来幽会的时候都要送一条腰带,姑娘们把它缠上,谁的腰带多,谁的腰最粗,谁的情人最多,谁也就最漂亮!
我不管做什么,都喜欢“嗅”的感觉。哇!这里面有没有钱可赚,这里面有没有浪费?有就来吧。Open your heart!年轻就这么短,玩吧!
我的神把手按在我的头顶说:娜姆,你不能那么做!
我母亲说:娜姆,把你的心放在心里面!
我靠直觉抓住了钱,抓住了浪漫。我没学坏,神在看着我,我对不好的习惯,烟呀,酒呀,毒品呀,全都过敏,玩不来。
我和我们家乡人都信喇嘛教。我对宗教的虔信形式不是在佛堂里,不是在跪拜上——我没有时间,也觉得那样做作,我是在心里,在日常生活中。我母亲总说,自然就好。我常想家乡的东西,它们对我来说也像宗教。我们相信宽容和轮回。初到美国,我做了点皮革生意,一个伊朗合伙人把我骗得一干二净。我的朋友说找黑帮整他吧,我说算了。两年之后,我在旧金山进货碰上他请他喝咖啡,他女儿不久前车祸死了,他很悲伤愧疚。女儿是无辜的,但给他的启示是:为人要善良一些。
民族文化没有优劣之分,只是个心态问题。
我在这个“文明世界”背面看到的东西让我怀疑文明的涵义
我活到今天这个样子——我对自己很满意,是因为我不卑不亢的性格,我知道人们习惯于把人把事分成等级,伟大的完美的和鄙下的落后的,他们也这么看民族的东西。
我不。在上海在北京,我讲我们摩梭人的风俗,在国外我讲我们中国的传统。
第一回到苏格兰,我吓坏了,我发现当地人和我们摩梭人一样用鸡头看运气。在国内也只有彝族和我们摩梭人如此。文化可能是相通的呢。我在这一点上喜欢与欧洲人交流,美国人没什么文化传统,你跟他聊天,他只会说,“Oh!really?” “Oh!That's interesting!”没劲死了。所以我觉得民族的东西不分优劣,应该平等地交流,健康地存在。
把摩梭人的文化传播出去,吸取好的进来,这是我以前做的(我写过不少介绍文章,拍过专题片)也是将来要致力去做的。我封自己为“文化大使”。
另外,我讨厌比较。我讨厌外国人在中国说,“We don't do this in America!”那你就回你的美国去吧。也讨厌把民俗搬出来作为观光的景点。我在民族村看到的是什么啊?木皮房子塑料花,穿着民族服装的男女应声起舞。说得难听一些,这和看猴子表演有什么区别?我还是希望政府多做些实际的,让民族的东西在本土成长,而不是强拉出来作秀。
我从泸沽湖到这个“文明世界”来,我的心是踏实的。我流的是摩梭人的血液,有13年山乡生活陶冶出来的坦白的脾性,有我妈妈的祈祷,我有爱的能力。这些都是我终生受用的东西。
我们从电视上看到的生活是多么温情啊,见面拥抱分别亲吻,先生女士非常优雅。但那都是假的空的。一个10来岁的孩子要离家出走,妈妈说:“你自己决定”。这样的民主多可怕,决定什么啊,一个10岁的孩子能有什么判断力?长大了,孩子和妈妈吃饭还要分单!我可比他们强多了,我的生活是实实在在的,晚上我把脑袋放在枕头上,我的梦是踏实的。
我认识一个混血儿——我生命里老要遇到这种稀奇古怪的人。他开始跟踪我,后来我们成了朋友。他白天看上去非常体面、帅气、富有、有教养、干净、有审美情趣,一副“世界就在他手中”的样子。但到了晚上,他真是惨死了。他母亲是白人,父亲是黑人。畸型封闭的家庭,因为种族的矛盾。他妈妈性骚扰他,他爸爸性骚扰他姐姐。他表面上看,什么都有,金钱、地位、美女(他找妓女扮演她妈妈),但这些东西对他不过是家具,没有人摸他的心。
娜姆在旧金山她的时装店里
我开始给他讲我们摩梭人我们中国人的事情,他开始很不屑,“Oh! China!The third Country!”但慢慢地他接受了。我们经常吵架翻脸,但我不会放弃他,我想帮他过健康的生活。
去年我在泰国给他寄了张生日卡片,他说这是有生以来第一张。
我常想,这样病态的人这样肮脏的事在我们家乡闻所未闻。那么,哪个更文明?哪个更野蛮?文明的涵义是什么?
我的家乡发生着令人心痛的变化。
开放的前提是一个人一个民族有说“要”和“不要”的能力
我知道很多人对我有偏见,可能包括你。That's O.K.生命太短,我不把它浪费在说三道四上
生活的潮流奔涌向前,许多东西被抛起来卷走了。我的家乡山不再那么绿水不再那么清了。我搭乘童年伙伴的船回对岸的家,他们向我要90块钱——“你是美国人,应该多交两倍!”我爱这个地方,所以伤心。
开放旅游带来了物质利益,但很多东西在慢慢丧失。我非常怀念小时候。每天天黑下来,一家人济济一堂。男人坐上火塘,女人坐下火塘。妈妈分食给每一个人,东西不多,但分得公平,先是老人吃,然后是男人、小孩,最后是我们。松明点起来,家人脸上红彤彤地幸福……现在?现在每个摩梭家庭都住进外地游客,语言不通,只管“咔嚓”、“咔嚓”地照相。年轻人不在乎,他们数钱就很乐。老人都要疯了,他们要什么?一片土豆一碗盐茶足够了。安宁没有了。
我不是站在出来人的角度对家乡人追求物质求全责备。但是因为缺乏教育,所以我们没有开放的条件。开放是对的,但是等到哪一天泸沽湖变得与外面世界没什么区别,那谁还来?财路断了,文化也湮没了。
这是我目前最大的忧虑。
“我什么都不肯落下,钱要赚,生活要享受,爱情要浪漫。我的生活很饱满。马科斯夫人有3000双名牌鞋,我有30双,我够了。”
告别的时候杨二车娜姆小姐微鞠一躬站在门口。这个谨慎而潦草的仪式如同这次采访一样,比起一个完整的生命来说,只能是一个命运的背景。虽不可见其“正面表情”,但是我仍要给本文起一个煽情的题目,因为,我是个记者。 情爱故事泸沽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