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活圆桌(41)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杜比 小邹 米小满 田七)
翻兜
杜比
有个朋友去了美国,既不上学也不工作,租了间房子,坐在窗前发呆,而且是长时间发呆,他写信来说,那里的景色极好,屋外是一个大大的湖泊,寂静的湖边能看到松鼠。
他的信挥挥洒洒,边叙边议外加上抒情,看得我心里暖暖的。
在国内时,他可不这么“外露”。就像某种夹克,穿着穿着才发现还有个兜儿,有的人就是这样——兜儿太多。这是某个电视剧中的台词,说得很准确,如今谁不为自己留几个兜儿呢?
这厮到了美国,写信翻出自己的兜儿,弄得我很感动,跑到文具店里买了一大堆漂亮的信纸信封,盘算着好好回信,也翻翻我的兜儿。
所谓“翻兜”,有个文雅的说法,叫作“笔谈”,就是写信交流思想交流情感。早若干年,报上就说如今的人们愿意打电话,不愿意写信,现今的新手段是Email,如果说写信只是报个平安、托人办事,那不如打电话发E-mail,节约纸张节约能源,写信的不可替代性就在于“翻兜”,人们不愿意写信,除了有其它沟通手段外,就是因为已懒得“翻兜”。
若干年前,生活节奏没这么快,大家散漫地活着,难免互相多沟通沟通,如今每人都有个目标奔着,说话就少了,哪有闲情“翻兜”?就像某条大街上,行人都走得慢,没有什么确切的目的地,彼此可能多几分交流:眼神、笑容、点头打招呼,可要是每人都行色匆匆,直眉瞪眼地想着自己的事,街上的气氛就不一样了,这时候谁要想拉住个旁人交流一下情感,难免会被说成“有病”。
岂只“翻兜”,就连发呆也是一种怪奢侈的享受。我的朋友初到异地,人生地不熟,还没有个确切的目标,免不了发发呆翻翻兜,也算是排遣。
我的回信可就困难多了,生活也不是多精彩,感受也不是多丰富,想多写几张信纸却又憋不出来,只能草草地写上几段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寄走了事。
实际上,我特别希望拥有笔谈这种享受,喜欢漂亮的纸张亲切的笔迹,但我怀疑这享受能否到来。我那朋友总不能老坐在美国发呆,他会在那里找到目标,并把一时的脆弱藏到某个兜里,不再轻易地翻出来。这是我们习惯了的生活。
酒量
文 小邹 图 王焱
上大学时,作为一分子,我被派往和高一级的师兄同住一宿舍。我的下铺,一个回族兄弟,很多时间都会踉跄着半夜而归。他说他酒量很好,和另一个维族兄弟俩人干一箱(24瓶)。我没见过,但出于对民族兄弟豪爽气魄的景仰,我信。
他过生日,宿舍里买了两箱啤酒,一晚上同屋人热热闹闹、稀里糊涂。我不胜酒力,早早睡了。第二天早上醒来,看见箱子里还有五瓶,他的维族兄弟坐在那儿读小说,正嘬着瓶酒。我以为中午饭还有酒可喝。正像你猜到的,我没预料到的:待我十一点起床,桌子上干干净净。对着我的是六个空瓶。我的维族兄弟小说还没读完。
1991年我的回族兄弟毕业离校,我送他走出宿舍楼,心里念着他讲的笑话:“大学四年,过一回荒淫无耻的生活,同学们聚会一堂,喝了一瓶啤酒,大醉而归。”心想我会记住他的,心想这辈子再也看不见丫呢。然后晚上他突然又探头歪歪斜斜地进屋来,在他的光板床上呼呼睡了。“这小子又大醉而归了!”
“不对呀,丫呢不是滚蛋了吗?”当时我那层楼已经走得空空荡荡了,我觉得有点儿毛骨悚然。
后来听说火车被洪水挡回来,他也就阴魂不散了。
所以,我对“酒井猛”一类的朋友一直很尊敬。
酒量这个词在我的同学中也一直是一个不好说的话题。我们在一起其实不敢没命地拼酒,只不过能喝的坚持的时间长,酒量大的那位心里暗自得意。
后来我也毕业了,那些能喝酒的兄弟再也没见着。几个同学在一起,才喝了两瓶啤酒就晕,大家也十分怀念那个数不清瓶子的时候。
我想我们真是一些文雅的人,暗暗地向往那些自己做不了的事情,以为那些东西又神秘又好玩!
深入现实
米小满
三年前的暑假,我参加了一个叫作“老少边穷行”的考察采访活动。某个杂志社把从某某企业拉来的赞助给我们作活动经费,我们把字里行间渗透着某某企业支援西北经济建设的文章发到某杂志上。
在新闻发布后,安全保障协定、发稿协定之后,我们迫不及待地出发了,四男三女——机遇和竞争并存的性别搭配使大伙更振奋了。
车行一路温情脉脉。白天看窗外大好山河,根据车窗前飞速闪避的窑洞、高梁和山羊判断并想象西北生活的诗意。晚上姑娘们轮着靠窗边睡觉,余者玩扑克,另有研究生老余双手插兜在车厢里踱来踱去,一会儿回来说13车厢和14车厢连接处有一榆林老乡妻离子散去年又颗粒未收昨天逃票上的车现在三顿没吃东西了……大伙齐声:“很有身世,请他过来坐!”
老乡没来,老余请第三次的时候,人不见了。大伙抱怨老余不会做工作,这怎么开的头儿?怎么深入?怎么做有社会责任感的记者……说着说着,大伙都不说了——太干太渴了。火车上停水,可乐没了,当地气温38℃,黄土高原像块锅巴,等着浇汁。
连老余都没心思了。终于到了革命圣地,下了火车大家不禁一振——延安是个半阴天,房子啊,树啊,马路啊,小铺子啊,人啊,全都灰扑扑的。
我们被安排在地委招待所里。地委招待所照顾我们是北京来的,每人每天洗漱半盆水,另有一杯白开水,供饮用。
大伙连说“没关系。我们要是嫌这个还来干什么”,送走前来慰问并道歉的宣传科长,各据一床,修养生息至第二天中午。
大家足不出户,在招待所里翻当地报纸满三天,“对形势和报道风格有了初步把握”,到了第四天,齐曰:“下去!下去!到县里乡里村里去!”
去地委办公室还报纸恰好赶上一群“闹事者”与门卫纠缠。男女老少,百来人,愁眉苦脸说政府拆了他们的房子。有个老太太还拉住小林叫“大记者”,闹得小林很有使命感。当然,小林最后也只有痛下决心——做好报道重点,反映西北经济腾飞,抓什么先抓经济。
三个县的招待所都是新换的床单,使用一次性餐具。三个县的宣传干事都在北京大报上发过稿并且都想继续再发,都把各先进乡的书记领到招待所会议室接受采访,三个书记都拿来了文字资料。
大伙都很有事干。工作之外洗衣服,看电视,瞧瞧小县城里的时髦姑娘。
直到有一天,老余的女朋友把电话打到县委了。老余接电话回来说“不能住了”——老余女朋友听说西北某地正流行某种病,蚊子传染的,而从地图上看,我们与“某地”只有半指之隔,而蚊子是会飞的。
小林对“蚊子传染病”不以为然——她深入酒厂采访兴致正酣。
回北京后,大家陆续交了文章,某杂志社、某某企业还算满意。小林不知道怎么搞的,不写酒厂了,写的是《从某某县红小豆深加工看西北经济之前景》。
鸟语花香
田七
北方人到深圳,说这个地方鸟语花香。
以广东人的看法,广东以北的地方都是北方,北方人的特点是初到广东都听不懂粤语,是北佬。北方人则称粤语是鸟语。至于花香,一是指温暖的广东四季开花,二是指这个南方地区聚集了大量年轻漂亮的姑娘,两者同样都叫人赏心悦目,所以花香。
不管广东人是怎么看的,尤其是深圳这个北佬超过说粤语的当地人数的地方,所有的外地人都觉得可以少点顾忌,要做出一点名堂来。对于男人来说,这里面自然包括交漂亮的女朋友。我就是一个这样的北佬,年轻气壮,努力挣钱的同时,对于身旁擦肩而过的姑娘异常注目。
深圳晚上的街边,会有一些职业女郎背着小包,等着做生意。我要是一个人从她们面前走过,总是不很自然,有时竟会被她们注视得脸红。然后回到住处,和同住的小伙子谈起这些姑娘的时候,却兴致颇高,计算她们的收入,为自己的低薪水觉得难过。
有一次晚上我正在卫生间洗澡,同住的一个小伙子突然冲进来,脱完衣服马上就要冲凉,很兴奋的样子,然后回他的房间紧锁房门。待他志得意满从屋里出来,送走一个陌生的姑娘之后,我才明白是这么一回事:原来一门之隔,别有洞天。我问他这样的聚会要多少钱,谁知他说不要钱,瞒天撒谎的样子让我觉得我问得很不应该。我想他真是一个小王八蛋。
后来我也交了一个女朋友,柔情浪漫跟在北方的故事一样。直到有一天,谈起她的一个朋友。她说那个朋友对她真太好了,在她没工作的时候,在她生病的时候,都是她照顾她的。有一次两人同时都失业了,朋友张罗着托人找关系,准备两人一块去坐台。我自然很关切地问她有没有去。她很诧异地看我,说不正常吗?说后来有别的工作就不去了。
我当时很虚伪地说工作嘛!实际心底感叹自己的看法跟这种工作太不一样了。
好在深圳白天忙于工作,晚上谈恋爱,没有很长的时间来感叹。
后来很多朋友回到北方过年,很多朋友都想在家乡找一个女朋友。谈起南方的情景,有人说了一句恶毒的话:在那里,我知道谁是鸡,可关键是我不知道谁不是啊!
我想这真是一种糟糕的情况:在那里谁又不是外地人?大家紧张得都不敢相信和自己一样的人了。更糟糕的是:像坐台小姐这样的准工作,我平常也认为它的确是一种正常的事,可亲身经历却又嘀嘀咕咕。这种言行不一让我觉得自己依然没有获得很好的社会实践的能力,有一些老式的该抛弃的清规仍然顽固地表现出来。但这种行为并没有获得更好的回报,在稳步迈向30岁的进程中,有股怒气无处发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