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教师工作日记(39)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麦五)

女教师工作日记(39)0

1997年4月10日

今天学校组织春游。校长特别告诫我们这些年轻教师,“春游只是对学生而言,对你们而言是工作,注意学生安全。”

我跟6班。初一的孩子们特别兴奋,几乎每人都带一兜子精美的小零食,每人一副太阳镜,还有些人在听随身听。我随便借了个男生的,放的磁带是我大学4年级时才听到的摇滚——何勇的《垃圾场》:“有人减肥,有人饿死没粮!”

看着他们这副装备,我想起他们的父母多为工人,有的甚至是下岗职工。记得刚来学校面试求职时,校长从5楼窗口指着下边一片破旧的平房,“我们的学生就来自这儿。他们家里大都只有一间屋子,全家人挤。”

我问杨磊准备春游的食品花多少钱,他说60。

杨磊家住郊区,每天骑车一个半小时到校上课。杨的父母曾是去银川支边的知青,他小学头几年也是在银川念的。他竭力隐瞒家住郊区的境况。

去年冬天,大概是风吹了头,杨磊病了,连输了十几天液。一天中午,壮壮实实的小伙子站都站不稳,我送他去学校附近的急救中心,医生说他身体太虚了,疲劳过度所致。我让体育委员和班长送他回家,他却一再坚持“就住附近”。我给这3个孩子打了出租车,就忙着回校上课了。

下午5点多,随去的两个学生回来说,车才到天桥,杨磊就把他俩“骗”下车,说“到了”,让他俩走。两个小干部不放心,远远跟着,见杨磊一个人蹲在路边吐。他们又跟着他上了一辆公共汽车。“车一直走到一个有马车有狗,像农村的地方才停”。像这样家庭的孩子,春游60多元的食品,不知从何而来?

到了蟒山森林公园,孩子们跑散了。5班的几位学生拉我去谈心。作为任课老师,得此信任,我乐此不疲。他们却问我给初一上课时在想什么,是否注意自己的形象。我吹牛说我在看名著,他们一听就泄气了。临分开的时候,他们说他们对班主任处理刘力的办法不服,“老师袒护他”,他们说“要自己解决问题了”。

1997年4月15日

今天给5班上课,刘力的半个额头又红又肿,看来他们确实已经“自己解决问题了”。

我这两天发现老有人随手打刘力。刘力算是个“问题少年”,据说他“几乎没在教室里上过几天课”,几乎都是在走廊里罚站。他似乎有多动症,上了中学之后,不得不去北医三院看心理专家门诊,“谨遵医嘱”服安定片,在课堂上呼呼大睡倒也安静了 阵子。他总是幻想自己很强壮,为一点小事儿就敢和比他壮的高年级学生打架,不在乎课上课下。他长得又瘦又小,一紧张就浑身颤抖,满脸通红,还吃纸。最要命的是他染上了偷窃的“习惯”。他可以在早操13分钟内把全班44位同学的书包翻个遍,并把偷来的东西转移到操场边上的什么小洞里。对于一个13岁的孩子,这种行为已发展成习惯,更可怕的是他只在乎这个行为本身,而不知拿这些钱干什么——据说他常“打的”回家(他家就在学校所在的胡同里)——你又能怎么办呢?

现在班里学生打他,是为了让他课上“老实点儿”。他上课时用小木棍缠上报纸做小旗,叠纸飞机满教室放飞。“严重影响了我们的权利”,同学们“忍无可忍”了。

刘力的母亲是个下岗工,父亲每周上3天班。每天放学,母亲总在校门口接他,因为刘力的“仇人”太多了,甚至还有初二、初三的学生定期找他要钱。

今天上外语课时,刘力在翻一个大本子。下课时,我要了来看,是他的周记。其中有一篇《夕阳再次沉落》,是他4月6日写的:

独处的时候,总有一种莫名的烦恼悄无声息地袭来。我觉得我不属于这个世界,不属于这个时代。我也不太清楚,也许是在17世纪埃及的废虚(墟)里。

在这个灰色无光的日子,瘦弱的我背着沉沉的书包默默的(地)走进中学大门。

我决心专心读书,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几番艰难。也想专心读书,只是大脑不听使唤,总要跑到几里之外。如果中学可以重新选择,我决不上这个中学。

和同龄人相比,我走过的弯路太多,有太多的情感,经历过太多的迷惑。十几年风风雨雨,留下一个伤痕累累的我。对于将来,脑海中一片茫然。我不愿意谈将来,可这又不现定(实)。难以把握自己的将来,这也许是我最大的悲剧。

总想寻找什么,追求什么,却每每碰得头破血流。常常寻求友谊,却只能孤单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常常追赶夕阳,却只能看着它沉落。暗夜里我走过多少迷茫。今后的路还很长,我只觉得累,无力再承受什么,包括欢乐和苦恼。我需要一个停泊的港湾,却不知它在何方?

迷糊中,夕阳再次沉落……

1997年4月21日

今天是星期一,在学校忙了一天。晚上9点多,吴京打电话到家里要找我谈心。

他说这几天“特烦”,已经几天没回家过夜了,上星期五晚上是在天安门度过的,和另外两位同学,在人民大会堂路边的松树底下,“松油滴了一夜,搞得我们全身都是”。我说春天来了,万物复苏,你们不回家不认真为远大理想做准备,在松树下过夜够浪漫了。我让他说实话。

他说那俩哥们是“为个女孩,而且是同一个女孩”,并让我猜是哪一个?我说出了座位刚好排在他俩中间的女生名字。他哈哈大笑说老师你还算不笨。我问:“那你呢?也为那女孩儿?”他说不是,“什么都不为,就是烦……眼看期中考试,班里又要排名次了。”接着又说他看初三有个小女孩“长得顺眼”,就介绍给邵华了,觉得“他俩特配”。我说混帐,才初一搞什么对象?他笑笑,不吭声。我问他半夜醒来想的是父母还是什么“那个她”?他说是父母,我说,“可见那个她对你整体生活并不重要”。他说老师“你别管这事儿了,我们也是闹着玩儿,找点儿小感觉呗,你让我们顺其自然吧。”

我说你究竟要说什么?他说昨天差点被人“开”了。“还不是为那初三女孩的事,没想她底儿还挺厚,上次打我的初二那小子也看上她了。后来我们约好学校见,我去××中请那帮高中的哥们儿,结果没请来,他们一帮七八个全都上了。我没法子,硬着头皮搬出‘黑狼子’的名片……”

“‘黑狼子’是谁?”

“就是咱后院××饭店的。他们一听说是自己人,就跟我交个朋友走了。”

我急了,“为什么要交坏朋友?”

他说:“老师这你就不懂了。我坚持一个原则。坏朋友可以交只要不学坏就行。老师,什么样的朋友都应该交,有用就行。您啊,最好把这话记在日记本上。”

最后吴京再次强调我决不能“插手”此事,否则他“心灵真实的大门”要对我关闭了。

挂了电话,已10点多。吴京、邵华,还有刘力,严格说都是好学生。他们需要指导,可是这人不是家长也不是老师,却是他们理想中的自己。追求分数的教学体系,父母坎坷的生活经历,孩子们眼中的世界,幻想与现实距离太大了。我常常怀疑自己是否有资格指导他们。我好像爱莫能助。也许这就是激烈痛苦的成长历程,孩子们最终只能独立地面对自己。 杨磊刘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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