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与资本:皮和毛的故事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三联生活周刊)

商品与资本:皮和毛的故事0

严重裁员后人去楼空的办公室

在广东,遇到一位拥有10亿资产的民营企业的总经理,他披挂着大企业家的一切行头,也洋溢着大企业家的十足派头。但他说:“我是一根毛!”

这位总经理下海前是一位教授,经常给企业出谋划策,很受尊重,甚至崇敬。但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只是在出卖智慧,把知识变成为商品。于是,为了把知识变为资本,他决定下海,去操纵和运作资本。可4年过去,这位完成向总经理蜕变的教授,大发感慨:“资本依然是老板,工薪才是我的。我仍是一根毛,老板仍是一张皮。”

比起这位总经理,史玉柱算是成功人士。他由一个最普通的中国知识分子,把知识变成商品,再变成资本,完成了从毛到皮的重大转折。然而,史玉柱在第二次跳跃中失足跌跤,没能把一张脆弱的皮变成一张坚韧的皮,没能把一个近代色彩极浓的企业,变成一个现代企业,没能完成从近代意识向现代意识的蜕变。

一位记者与史玉柱开过一个玩笑。记者说:“你两年前坐的‘奔驰车’,你的事业奋勇向前;现在你坐的是‘本田车’,只能守住眼前这一亩三分地。”史玉柱沉吟,脱口而出:“我实际坐的是劳斯莱斯,劳死累死!”

当史玉柱的产业越做越大,自己倍感驾驭庞大集团的吃力,所以想网罗很多根“毛”,栽到自己的“皮”上。可惜的是,那一根根“毛”也想变成“皮”,而史玉柱未分出一块“皮”给他们,使他们的智力仅仅停留在“商品阶段”。结果,“毛”们纷纷飘去,史玉柱的“皮”越来越秃。

在3年前,史玉柱曾强烈意识到一个问题——谁来驾驭和运作巨人集团。他在集团决策层中多次放风:“一定要请高手,比自己还要高的高手。”最初,他试图通过聘请或培养超过自己的人才。在1994年,他想触及更深刻的问题,自己亲手把自己的产业股份化。于是,他反复琢磨了四通公司,并请专家会诊了巨人集团的产权归属问题。但史玉柱的股份制改造计划,在当时遇到两个难以逾越的障碍,而遭致搁浅。

事隔3年,记者旧话重提,史玉柱一脸茫然,他低缓地回忆道:“当时的两个障碍,一是民营企业的产权归谁,二是民营企业能否通过上市进行股份制改造。前一个问题搞不清就无法确定我和别人的股份占多少,巨人集团是我一手建起来,按理说是我的产业。可没人给我的产权进行确认,专家会诊后也没定论,说不清巨人产业归谁,我自然不能乱分,只有等待。鉴于前一个问题模糊,我便试图通过上市扩股实现股份制改造,想在1995年使巨人集团成为上市公司,但政策又限制民办高科技企业股票上市。”

史玉柱对股份制还有一个心理障碍,那是在起家初期,他感动于创业伙伴的同甘共苦,准备将所赚利润进行股份化,但在一次促销战术上产生重大分歧,以至决策久拖不决,由此他得出一个结论:一人说了算则效率高。

进入90年代,中国的民营企业开始第二次创业。明面上,试图走向集团化、国际化、产业化,核心却是股份化。第二次创业实质是企业内部的一场“分皮运动”。

这场运动率先发起于中关村,起因是洋电脑进“村”。外国大分司出手不凡,头一招便是以高薪挖走国内公司的精尖人才,月薪高于国内公司3倍。四通公司副总裁田志强在1993年曾凄惋地悲鸣:“由于收入差距,公司原有的9位博士走了8个。”

为了迅速扩大规模和留住人才,中关村的民办高科技企业率先发起一场革命——企业产权的内部股份制改造。1993年5月,四通集团总裁段永基、京海集团总裁王洪德、科海集团总裁陈庆振、华夏硅谷集团总裁陈春先等几个中关村实力派巨头第一次走到一起,举行了一次具有战略意义的聚会。老总们各自亮出自己公司的家丑,在一点上惊人地相似:民办高科技企业产权归属不清,创业者最初的投资与全体劳动者共同积累的财富没有界定,创业者与劳动者享受不到应当归及的权益,因此积极性大挫。同时,由于产权界定不清,股权自然不能自由买卖,因此无法进行企业重组,走向规模化的联合。

这次聚会,各方首脑达成共识:推行全员股份制,先进行企业内部产权重组,把现有企业改造成私人持股的有限公司,留住人才;然后进行企业间的兼并重组,迈向规模化的大集团,抵御洋人。

由此,这场企业内部股份化的改造,成为民营企业第二次创业的前奏。也可以说,第二次创业实际上是从民营企业内部改造起步的。但几年过去,除少数公司按既定方针实现了意图外,大部分民营企业则一改初衷,走向外延式扩张的集团化道路,以寻求规模发展暂时掩盖各种矛盾,为后来埋下致命隐患。

在股份制改造成功的企业中,四通之路最为典型。四通最初是几个人自筹资金创办的。在创业初期,产权关系的矛盾并不突出,当时人数少则财产共有,帐是算得清的。但随着家大业大,产权模糊起来,没有量化到个人。尽管喊的口号为“四通是四通人的”,可人人都有等于人人没有。由此,四通创业者的热情开始减退。

到后来,四通在人才流动方面,三月一小震,六月一大震。有人戏言,四通是中关村的“黄埔军校”。算起来,在10年内曾发生3次大的内部分裂。尤以“6.11事件”最为震荡。1992年6月11日,四通几位创业的高层领导齐刷刷地一起跳槽,新闻媒介称之为“中关村大裂变”。

正因如此,段永基创造出“金戒指理论”:把企业的整体利益化为一个个金戒指,戴在每个职工的手上,重塑企业内部机制。1992年底,段永基豁出胆子,迈出实质性的一步,在经过世界最大会计师行历时一年的审计后,将四通资产划出一块为法人股权,同时发行内部职工股。1993年7月,四通又通过在香港上市,将整个集团改造为股份有限公司。

可惜,四通只是部分解决股份制改造问题,并不彻底。内部职工股解决了职工的活力,但法人股东并未真正落在人头,集团的高层决策者依然持有职工股,只是股份略高,并不享受法人股东的权益,因此四通依然是“富庙穷方丈”。操纵公司生死存亡的决策者的利益并未与公司整体利益完全统一。

进入90年代,北京用友电子财务公司董事长王文京也遇到同样一个难题,关键人才炒公司的鱿鱼。在经过内心一段痛苦折磨后,他决定将自己股份的一部分出让给合作者。此后,他又以内部招标方式,不断改变公司的股权结构。

浙江万向集团董事长鲁冠球创造出另一思路,对企业职工则采取带资入股方式,进行股份制改造,每个职工都可购买公司一些股份,年终按股份比例分红。

广西黑五类食品集团董事长韦清文在所有权与经营权分离上,探索出一个“二级老板”机制。他让集团下属的8家子公司的总经理都变成大股东,成为“二级老板”,这些总经理的股权又并入集团股份,成为集团的小股东。这种互相参股的方式,使这些“二级老板”既有子公司的实权,同时又受“一级老板”的控制。

股份制改造最成功的是黑龙江东方集团董事长张宏伟,他具有东北人的豪爽。1988年他毅然决然地将集团资产由个人所有全部转为集体所有。1989年4月,他又将企业资产按贡献一次性划股到人,使在集团工作两年以上的员工一下子人均资产达50万元。然后,他使出浑身解数,成为全国首批四家股份制试点企业之一,得以变为上市公司,让东方集团股份制进一步社会化。现在,东方集团不仅是张宏伟的家业,也是所有职工的家业,还是社会人共有的家业。东方集团的股份制改造在民营企业中最为彻底,因为他抓住一个得天独厚的机会。由此,东方集团成为一家真正的民营企业。

面对记者,压力重重的史玉柱第一次抽起了烟

然而,张宏伟的成功并不具有普遍意义,但他进行股份制改造的方向和操作却具有典型意义。更有说服力的是,东方集团现在生机勃勃,一举收购锦州港,并被新闻媒介称之为“中国第一民营企业集团”。

时至今日,史玉柱谈及“股份化”颇为后悔。巨人出现危机后,种种矛盾全部聚积于他一身,如泰山压顶于一人。史玉柱现在反思道:“没有及早进行股份化,直接的损失是最优秀的人才流失。更严重的后果是,在决策时没人能制约我,以至形成家长制的绝对权威,导致我的重大决策的一系列失误。”

巨人集团也有董事会,但形同虚设。由于史玉柱手下的几位老总都没有股份,在集团讨论重大决策时,他们很少坚持自己意见,他们也无权干预史玉柱的失误。因此,在巨人高层不存在一种制约机制。说到根本,史玉柱的最大失误是,没有确立员工在巨人集团的主体意识,各路司令都没有,何谈小兵小卒。

当然,股份化不一定能解决一切问题。高层管理人员需要的不仅仅是一点股份,拥有一定的资产地位,他们还需要老板对他们的尊重,在企业拥有较高权威,以及在企业运行中拥有操纵资本的权力。

在西方的现代企业中,总经理不一定拥有股份,但他拥有操作资本的绝对权力,从某种意义上说,资产所有者已退居二线。不过,能够实现这一理想状态的前提是,资本充分社会化,在众多股东制约下,没有哪位股东说了算。只有在现代化的社会里,没有股份的总经理也是一张皮,而非一根毛。因为他虽不拥有资本,但他控制和运作资本。

转型期的中国尚不具备这样的理想状态,因此股份方式最为现实。目前,中国的民营企业已共同迈进内部机制改革的时代,它们必须痛苦地告别一个时代:一人包打天下。 东方集团投资史玉柱股份制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