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谁来医治“灵魂工程师”的心病?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触目惊心的调查报告
前不久,“上海市小学教师心理健康问题研究课题组”公布的一份调查报告引起人们的关注。这份题为《小学教师心理健康问题不容忽视》的报告显示:上海市小学教师心理健康问题的检出率达48%,其中12%有明显的心理症状,2%程度较为严重。课题负责人,上海师资培训中心高峰副教授说,这个检出率在国内有关文献记载中名列榜首,说明上海市小学教师这一特殊群体比目前已被研究过的其他群体更具严重的心理健康问题。
从1994年起,由上海师资培训中心、上海精神卫生中心等单位联合组成的课题组,聘请了100多名小学校长担任调研员,运用国际权威的SCL—90症状自评量表,历时近3年,测试了全市100多所小学3055名小学教师的心理健康状况。据认为,这是迄今为止我国对教师心理状况进行的最大规模调查。
为了确切评估小学教师这一群体的心理健康水平,研究人员逐一考察了个体每一因子与国内成人常模的差异,检出716名被测者至少有一个因子的分数超出常模2个标准差,占总人数的23.4%。也就是说,处于社会普通人群正态分布异常区的教师占教师总数的23.4%,而就整个人群(全社会)而言,处于这个异常区的人数不超过5%。
老师和学生作为教学双方,存在着密切的互动关系
通过对9个命名因子的样本平均数与常模差异的分析,研究人员发现,躯体值、强迫症值、忧郁、焦虑、敌对、恐怖6个症状因子的均分显著高于常模(见下表)。高峰副教授说:“结果表明,这6种症状是威胁小学教师最主要的心理问题。”
总样本与国内常模的比较
N=3055
尽管高峰和他的同事们一再强调这次调查只是针对上海市小学教师这一特殊群体,SCL—90症状自评量表因为主观性较强也有其方法上的局限。但有关专家普遍认为,窥一斑乃见全豹,全国中小学教师的心理健康状况与此也大同小异。这项调查至少给了我们一个重要提示:中小学教师不仅有相当普遍的心理健康问题,而且有的程度还相当严重。
“教师从事的是塑造人类灵魂的职业,任何人都无法替代。一旦他们心理上出现疾患,学生的身心受到的攻击最多,伤害最大。”
“我烦你,你烦我,我更烦你”
许多读过三毛那些自传体小说的人都忘不了她对童年刻骨铭心的描述:上课回答不出问题,老师把她赶到北风呼啸的操场;数学考了零分,老师用毛笔在她的眼眶上画了两个大圆圈;友善的哑巴号兵临走时送来的一包牛肉干,被老师夺过扔向空中,三毛的心随着片片飞起的牛肉干一点一点往下沉……初中没毕业,三毛就因自闭症而中途辍学。尽管三毛曾天马行空般穿梭于撒哈拉大沙漠、印加古迹和伊比里亚半岛,但都无法改变她严重的自恋情结和最终自杀的结局。毕竟,幼时老师给她心灵的创伤太久太深了。
时光的流逝并不能消解一切,三毛悲剧的阴影现在依然笼罩着中小学生。
去年初,北京人民广播电台新闻热线节目播送的一条消息曾在全国引起震动。这条消息报道,某小学生随手把塑料袋扔进厕所,年轻的女老师盛怒之下,强迫他把塑料袋拣回来含到嘴里。在一片谴责声中,这位教师被学校开除。然而,当记者采访这位小学生时,得到的回答却是冷漠的4个字:这没什么。
对此,多年从事青少年心理研究的北京师范大学郑日昌教授忧虑地说:“表面上看,事情似乎解决了,但它带给孩子幼小心灵上的创伤却是难以抹平的,很可能会导致他仇视所有的教师,及至认为整个社会没有爱和公正。”
北京石景山区一所小学的一年级学生张军刚入校不久就不愿再去上学。一想起班主任,他就会吃不下饭甚至呕吐,晚上睡觉也经常从噩梦中惊起。在小张军的记忆里,这位老师从来没有对学生笑过,即使学生向他问好,他的脸也是绷得紧紧的。放学时,学生说:“老师再见”,这位老师却说:“赶快收拾书包滚蛋。”
经过心理医生诊断,7岁的小张军患上了“学校恐怖症”。据调查,90%的“学校恐怖症”是由于教师的非正常教学行为所引起。
此外,一份《关于初中生出走的心理分析》的报告表明,学生离家出走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学生无法忍受老师经常性、习惯性的侮辱责难。
上海的调查显示出的躯体化、强迫症状、忧郁、焦虑、敌对、恐怖6个显著因子中,敌对症状及与之相伴而生的偏执症状极易外化于教师的一言一行,对学生的危险最大。在受检教师中,表现出这两种症状的均约15.5%。存在敌对、偏执两种心理障碍的教师,常常对自己不喜欢的学生一举一动都看不顾眼。有个流行很广的笑话,一个学生平素不讨老师喜欢,有一次上课趴在书本上睡觉,遭到老师喝斥:“你一拿书本就睡觉!”然后指着另一个同样睡姿的好学生说,“你看他,睡觉还不忘看书。”
现实生活可没有那么多喜剧色彩,对不守纪律、不爱学习等让老师讨厌的学生,有敌对和偏执倾向的老师自有整治的办法。最简单的是罚站罚抄,最常见的是一顿臭骂。再找来家长,最激烈的则是动手扇耳光——如果老师不便出手,可以让学生“代劳”。此外还有罚扫地、撵出教室、“劝退”“劝转”等。北京某重点中学一位班主任告诉记者,体罚可能对学生身体带来伤害,他治班最拿手、最得意的“杀手锏”是“以毒攻毒”,即每周在班上进行一次“四大害群之马”的评选,并张榜公布。“把班上那些‘祸害分子’名声搞臭,让他们无脸见人,自然就老实了。”
除了喊一喊“尊师重教”的口号,我们还应为这些老教师做点什么?
“这种心理虐待可以将一个孩子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完全毁灭。”北师大儿童心理发展研究所所长董奇教授向记者分析说,“少儿青春期是生理、心理变化发生、发展的最高峰,是人生最富于变化、最不稳定的时期。孩子自我意识逐渐增强,越来越看重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但是此时他们对是非还没有形成很强的辨别能力。如果他们崇拜的老师心理不健康并表现在教学行为中,势必对他们造成误导和伤害,逐渐出现焦虑、恐惧、孤独症等心理疾患,以及各种问题行为,如逃学、离家出走、警惕他人。成年后也难以建立起和谐的人际关系,严重的可直接导致心理变态。”
据新华社报道,近年来我国中小学生心理疾患发病率正呈直线上升趋势。目前,35%的中小学生具有心理异常的表现,其中5.3%的中学生存在抑郁症、恐怖症、强迫症等心理疾病,29%的小学生心理素质不合格,优良者仅8.2%。高峰副教授说:“我知道影响孩子成长的因素很多。但我无法相信,如果任这种状况发展下去,每天面对横眉冷眼或狂风暴雨,我们的孩子能变得多么坚强。”
更严重的是,老师和学生作为“教学”双方,存在密切的互动关系。举个简单的例子,一个患偏执症的老师认为学生成绩下降是故意跟他过不去,动辄大发雷霆,布置惩罚性作业,而这只能使学生失去自信,更加烦躁厌学,进而对老师反感、对抗——“我烦你,你烦我,我更烦你”。如果不能及时调节控制,就会引发师生间心理上的恶性循环。
有些教师也认识到自己的心理障碍,可却无能为力。两年前从湖南调到北京某郊区中学任教的葛老师自称有自虐趋向:“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每天上完课,一个人躺在床上,什么都干不了,也不想干。没有朋友、没有欢乐。虽然来北京两年了,还总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想着一辈子都要这样一遍一遍地备课、讲课、改作业,真烦。别给我讲什么理想主义,终极目标,我什么也做不了。”
身处竞争激烈、信息选择日趋多元的变革社会,人们必然要付出高昂的心理代价。近几年心理健康问题已经开始引起社会的重视,“青春热线”、“妇女热线”等心理咨询渠道纷纷开辟出来,一些城市中小学也建立了学生心理卫生室,但遗憾的是,身心交困的教师至今仍找不到一个可以倾听心声、指点迷津的窗口。
教师更需要关怀
心理学告诉我们,人的行为挫折是产生心理健康问题的直接起因。上海市3055名教师心理健康状况调查显示,教师的行为挫折是社会、学校、家庭环境与主体身心特点交互作用的结果。
3年前从河南师范大学毕业分到北京房山中学的化学教师韩金平,如今已成了单位的业务骨干。学校里缺老师,韩金平每周要给4个班上20节课,另外还担任一个初中毕业班的班主任。眼看中考在即,韩老师更忙了,每天除了上课几乎都要在班里,晚上上完自习要批改作业,周末要补课,早上6:30要领着体质差的学生跑步……韩老师苦笑着对记者说:“我们教师可真是体力劳动者兼重脑力劳动者。”
中小学教师工作负担重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上海对小学教师的调查也证明了这一点,26.8%的教师自述有头痛、胸闷、发抖、呼吸困难等症状。在9种命名因子中,躯体化因子与常模的差异最大,对教师的心理健康影响最为严重。
被检出群体各因子分的人数比例
近几年,各地中小学一直处于入学高峰期,而教师却在大量流失。按照国家规定,教师和学生的比例应为1∶16,实际上,即使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也只有1∶25左右。面对繁重的教学任务,老师只能日以继夜地加班加点。据调查,目前小学教师每周平均授课15.31节,有46%超过18节;每天平均在校工作时间8.93小时,在家备课1.63小时。再除去做家务、上下班,每天剩余休息、娱乐时间加起来不足9个小时。中学教师因为面临高考、中考,工作时间比小学教师只多不少。如此长时间的超负荷运转,使教师们疲惫不堪,身心负担沉重。
与单纯的工作繁重相比,来自于社会家长和学校的升学压力给教师的精神折磨更大。应试教育的指挥棒和一句“别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的口号,把千千万万从小学到中学的教师紧紧捆在一起。升学,被看作孩子接受教育的唯一目的,牵动着每一个家长的中枢神经,也成了扣在学校老师头上的“紧箍咒”。社会衡量学校的唯一尺度就是看升学率的高低,学校又把它转嫁到老师的头上。
然而,教师的辛苦不是每个学生都能理解。作业留多了,上课拖堂了,学生都会有意见。家长的爱子心切又从中平添了一份微妙。北师大附中魏义钧校长给记者举了个例子:开学前,他忙于应对四面八方的电话和“条子”,其中100多张是要求进初一(1)班的,原因是班主任原来带的班中考成绩全校第一。期中考试后的家长会刚开完,又有几十个家长挤进校长室,强烈要求调换数学老师,因为这班学生没有一个数学考100分的。面对挑三拣四、指手划脚的家长,教师心里能平静吗?
学校的硬件设施薄弱,也直接考验着教师的神经。位于西长安街上的北京28中学,七八百名学生分成14个班,最多的一个教室挤进了66名学生。每到下课,仅有的两个小篮球场比开了锅还热闹。“我们不能扼杀孩子的天性。但这实在太可怕了。”数学组周老师告诉记者,久而久之,他们几个老教师都得了头痛症。然而在北京的中小学里,28中的条件还算得上中等。
在采访中,一些教师认为,所谓心理虐待仅仅是方法不够艺术,“有些孩子实在太气人了,教育也不是万能的,有时脾气急起来,举动言语可能过火一些,造成了不良后果,但这实在不是我们的本意。如果你做过教师,你就会理解我们,有时真是恨铁不成钢……”北京史家胡同小学校长卓立对此有不同看法,他认为,经常性辱骂甚至体罚是老师缺乏正确教育思想、不掌握教育学规律、不会处理问题、没有能力的表现。据有关资料介绍,我国小学、初中、高中教师的学历合格率分别为86.6%、63.8%、53.4%,从单纯学历角度来看,合格率还相差甚远,何况学历还未必等于能力。我国中小学教师有1/3家中无藏书,有的教师十几年抱着一本旧讲义,知识老化严重。教师自身素质偏低与社会对教师的高期望值之间的矛盾,也是引起教师产生心理疾患的内在原因。
对上海市小学教师心理状态的调查还发现了一个令人关注的现象:教师学历越高,心理障碍往往越严重。虽然所有的家长都希望子女能遇上一个好老师,但却很少愿意孩子将来当老师。在北京、浙江、广东等省市,近些年高考师范院校报考人数与招生数之比不足1∶5。教师的地位低、待遇差,造成了一个普遍的社会认识:当老师没有前途。在这种社会氛围中,一些从事教育工作的高层次人才很容易产生心理失衡。
应该说,是剧烈的社会大变革使教师在内外交困中蹒跚跋涉。教育是全社会的事业,不是仅仅教师这一群体所能完全承载得了的。除了喊一喊“尊师重教”的口号,我们的社会什么时候才能真正为他们营造一个愉快宽松的精神环境呢?
尊重教师,就是尊重我们自己,因为我们都曾受过教师的哺育;关怀教师,就是关怀我们的孩子,因为他们的成长离不开教师的爱护。
(文 / 高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