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颖:扯断在法网上的情丝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孙越 李士杰)

1997年3月21日:用法律清算“血账”

1995年12月13日,由于盗窃高级轿车而被判处死缓的罪犯鹿宪州越狱之后大开杀戒,在北京亚运村的一家银行开枪射杀红星信用社女取款员,抢劫15万元巨款后逃逸,引起京城上下的不安和警觉。1996年2月8日、6月3日和8月27日,鹿犯又穷凶极恶地在北京城的数家银行蒙面持枪抢劫银行运钞车,射杀押款人员和银行保安人员,掠夺了约200万元人民币的巨款,使国家的财产蒙受巨大损失,将数个家庭推进血与泪的深渊。

1996年9月7日,鹿宪州终于露出马脚,在北京亮马广场前的停车场上,被北京的公安干警围堵于一辆偷来的小轿车内,中枪后被警方擒获,后因伤势过重死去。但在其终结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终于供出了抢劫银行巨款和杀人的同盟者郭松。

自1996年9月8日,鹿犯伏法之后,经公安部门的缜密侦察和迅速出击,在近半年的时间里,与此案有关的一系列罪犯均被捉拿归案。1997年3月21日,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终审判决郭松、农之宝和赵建国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蔺刚死刑,缓期2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黄民平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张颖及鹿宪勤有期徒刑7年,剥夺政治权利1年。

一件曾经撼动了京城乃至全国的特大案件至此似乎已经画上了句号,但是,当全国的电视观众在专题节目里亲眼目睹了曾经助纣为虐养虎遗患的几位窝藏犯,当他们将那一双双看似无可奈何,但曾几何时却充满过“舍己救人”的颠狂的眼睛转向公众时,人们却也给自己留下了沉重的思考。特别是面容清秀,架着金丝眼镜,梳着马尾辫的北京某医院女药剂士张颖将她那双美丽的凤眼转向人们的时候,更多的人在心灵的键盘上敲出了关于这个年仅26岁女孩的一连串问号……

张颖:扯断在法网上的情丝0

张颖所在监狱的女犯们

采访手记打开张颖的问号

就在这张颖判刑入狱后的第7天,我驱车百余公里,来到了她正在服刑的北京某监狱。那是一个春雨初歇的午后,旷野农人的欢笑声和拖拉机突突地叫着翻耕泥土的喧闹与武警战士守卫着的寂静的监狱大院形成强烈的反差。那是一排坐北朝南的平房,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负责张颖服刑改造的管教女干警唤来她,她手里拿着一把塑料的小红椅子走进房子,头发已经剪短,穿了一件深灰色的印有特殊标志的棉囚服。她坐在我面前,两只手在胸前无意识地绞着,毫不紧张地与我搭讪,交谈就这样开始了:

我:你知道法院对你的判决结果已经通过电视做了转播吗?

张:是吗,已经上电视了?

我:鹿宪州从监狱逃出来,你们头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当时告诉你他是越狱跑的吗?

张:他当时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手伸给我看。他坐在黄民平车的后座位上,我看见他的手上有瘀血,当时我就意识到他是通过了电网,反正不管怎么样是通过电网才电成那样的。

我:你怎么知道是通过电网才电成那样的?

张:这是常识。我当时就是那样想的,因为他没有回答我,只是把手伸给我看。我当时就想他可能是逃出来的。

我:后来他给你讲过越狱的经过吗?

张:讲了。那天晚上正好是大雾,他值夜班,就顺着漏雨的管子爬上墙,把棉袄脱下来搭在电网上,电网有电,棉袄又不够厚,就给他打下来了,打到墙外去了。我觉得他的胆子挺大的。

我:你怎么知道他的胆子挺大的?

张:通过和他的接触。他这个人不爱说话,属于不爱说就去干的那种人。

我:你觉得他在越狱前后有什么不同吗?

张:他跑出来后当然和以前不一样,以前他是过正常人生活的那种人。

我:你最初是怎样和他接触上的?

张:1988年的时候,我在我们家附近的一所小学报考了一个英语补习班,在班里他是我的同桌,就这么认识了。那时他是出租车司机,我们一共学了半年。

我:有些报纸上的文章讲,当时鹿宪州经常开车送你回家,是这样的吗?

张:夸张了,不是经常,只是有的时候。

我:1991年鹿被捕,你知道吗?

张:开始不知道,后来我再打电话就找不到他了。于是我就呼他,现在我想是公安局的给我回的电话。那时候我还没毕业,在一家医院实习,后来公安就上医院找我去了。他们说要了解鹿的情况,问我认不认识鹿,他们说,鹿在社会上没干什么好事,已经被抓起来了,你以后不要理他了。这大概是1991年3、4月份的时候。后来我们俩就没再见过面。

我:他这次越狱逃跑你是怎么知道的?

张:是黄民平告诉我的,我们俩住一个院,前后楼。

我:你和鹿到底是一般的朋友关系还是已经上升到那种更深的关系了呢?

张:我俩没有确定那种男女朋友关系,但是,是很微妙的吧。这么说吧,我们俩互相之间有感情,但是由于在其他条件上彼此有不相符合的地方,再说,那个时候我也比较小,才18岁吧,所以,也就没和他确立那种关系。那会儿只是说,我们比较不错,那时想,如果以后他要是能够正常的发展,我也长大了,也许我们会好。

我:你对鹿的好感还来自什么地方?

张:我就是喜欢那种不太爱说话,具体做事情的人,他就是那么一种人。

我: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常聊什么?

张:一般都是我说,他就听着。就是常聊聊我们班里的事儿。

我:知道他因为犯罪而被判刑的时候,你的第一感觉是什么?

张:我没什么感觉,就是有点儿吃惊。他犯了罪被抓起来了,那就判刑呗。

我:你有没有觉得你最终是被鹿这样一个坏人给坑害了?你想想,他越狱出逃之后还来找你,而你却助纣为虐。

张:现在我进到这里边来,是个犯了罪的人,可我觉得我不坏,难道说以后我出去,我的那些朋友都不理我了吗?

我:我的意思是说他是逃出来的,并且由于包括你在内的一些人的资助,他才又给社会造成了极大的危害。你难道不承认你起了一定的作用?

张: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我:你知道鹿还有另一个女人吗?

张:我不知道他还和另一个女人,那是他的事,与我没有关系。实际上帮他租完房子之后,我就跟他没有联系了。后来我又交了一个男朋友。

我:当时鹿怎么对你说?

张:他说,我这种情况,跟你也不可能有什么结果,你还是走你的路,过你的生活,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我:你知道他为什么没找别人,专找你帮他?

张:主要原因是我和他的家人还有他的朋友都不认识,而跟他有关的朋友的家里都去过警察。

我:你是什么时候才知道那几起抢劫银行的案子是鹿亲手所为?

张:那是后来我被抓了以后才知道的。因为,我对报纸和广播平时就不怎么关心,对法制方面的消息也不关心。我想,反正我也不去干违法的事情,我也没想到这个案子会这么巨大这么轰动。

我:听说你的父母来看望过你?他们以前知道你交过鹿这个男朋友吗?

张:父母来看过我。我没有跟家里讲过鹿的事儿,我交男朋友,除非我想跟他结婚才跟家里说呢。我的父母一直是挺相信我挺信任我的,他们认为我做事自己能够把握……

我:到底出于什么动机或者什么样的心理来帮助鹿?你现在后悔吗?

张:可能就因为他是我的初恋吧。再说,还有法律意识比较淡漠,我平时属于比较乖的那种女孩,也没有什么人总是来问我这方面的事儿。要说后悔也谈不上,已经这样了,说什么也晚了。

我:你和鹿的恋情结束的原因是什么?

张:我不想找一个开出租汽车的丈夫。

我:现在的生活环境变了,周围接触的人也不一样了,你最强烈的感觉是什么?

张:我现在会时常想念我以前的生活,还有我的工作。最不适应的是周围的人变了,但我会尽量与她们和平相处。在家的时候,我们家有3间房,我一个人一间,我想,我房间的东西父母不会挪动,因为他们也不需要用我的房间。

我:你在前边提到,你又交了一个男朋友,他是做什么的?你出了这件事以后,他还和你联系吗?

张:他是做生意的。他很明确地表示会等我。

我:你对他有信心吗?他是不是你现在的精神支柱?

张:不,我对这个无所谓。因为,我目前在监狱里至少还要呆5、6年吧,在这段时间里,人有没有变化都是难说的,我也不能去要求人家怎么怎么样。如果到最后他能等我更好,不等我,我也不能怨人家。

我:他来看过你吗?

张:还没有,但他说来。

关于鹿宪州作案的思考,各大传媒已经是连篇累牍不遗余墨,相比之下人们在探索张颖内心世界时就显得有些迟疑和审慎,因为在情感和法律,即感性和理性的抉择时,我们往往并不轻松。张颖为了9年前的情感作出了与法律对抗的选择,一些学者认为,应从十年动乱之后的人性复归和女性的情感误区等角度切入对此案的思考。

狱中的张颖张口说鹿犯是她的初恋,闭口和他有感情,或许这也是她现在唯一能够安慰自己心灵的借口?或许,如今成为阶下囚的她,唯一还没有失去的就是这份虚幻的情感利益?因为我们注意到,在谈到鹿宪州曾经和另外的女人寻欢作乐的时候,张颖似乎并不很在意,何况她还有新交的男友。为了初恋和亲情,张颖付出了她应该付出的代价。也许她认为她付出的这份代价是值得的,但当她对鹿宪州付出亲情时,却无视了鹿宪州已经伤害和还将伤害许多无辜这一事实。在当今社会,我们每人的生存安全与生存自由全都维系在社会秩序这张大网时,当张颖保护的鹿宪州正在残酷地破坏这张大网,实际也在损害和威胁张颖自身的安全时,张颖又作何感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