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冬日庆典
作者:娜斯(文 / 娜斯)
巴黎凯旋门的圣诞夜景十分迷人
我怕冷,所以怕冬天。每每冬天一来,就有点暗暗地紧张,实际上也真的,有点情绪低落。一冷,很多户外运动就给免了,我却又不喜滑雪、滑冰。再碰上灰蒙蒙的天气,四五点钟天就黑将起来,我就又一次立志以后一定要向热带迁移。可是偏偏我却是一次又一次撞到冷天气的地方去,也不知是我搞错了,还是命运搞错了。
正是因为冬天不好过的缘故吧,冬天的节庆于我是格外地感觉有益了。这么想的人不是少数吧,因为无论是中国的春节,还是西方的圣诞节,都是寒冷时节的节庆,也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庆,连带着热带地方的人也不得不接受似的。
在美国越住越久,对于美国人把从感恩节开始一直到新年称为“节日季节”(holiday season)就越来越有好感。其实,10月底的万圣节(Halloween)就先是迎着秋天的肃杀过的第一个“冷天气节”,也为节日季节打下了伏笔,准备了一点小开胃万圣节是鬼节,美国人没有忌讳,反而是要把自己扮成各种鬼怪模样大大开心一番,房前也摆上了南瓜雕成的各种“鬼脸灯”,吊上白纸,邀鬼同乐。万圣节晚上,小孩们最高兴,因为可以画上鬼脸,穿上鬼服,挨家挨户去讨糖果吃。每每看到一群一群的“小鬼儿”们在街上跌跌撞撞地跑来跑去,就不由得不开心。在爱荷华小城住的时候,楼下美国房东的女儿是个瘦瘦高高,不大爱说话的半大中学生。有一年的万圣节,傍晚回家时正撞上她穿了一袭水红的长裙光着胳膊正低头在房前点南瓜灯,像是要出去参加化装舞会的样子暖暖的南瓜灯映着少女的红裙,我们打了个照面,倒真让我一愣。夹着清冷的空气,有种出离的隔世之感,我倒不知她是哪一时哪一世的人儿了。后来在纽约又到格林威治村去看有名的万圣节游行,满街的群魔乱舞,大鬼疯狂起来比小鬼倒更多一份滑稽,另一种风情。在深秋的肃杀里,过一个快活疯狂的鬼节,这种与天气逆行的心理很是教育我,因为似乎总比我愁眉苦脸地等着冬天好。
所以,秋末的感恩节,冬天的圣诞节,也都是越冷才越显出其温暖、明亮和喜悦来。美国人的感恩节要合家欢聚,跟中国人是一样的,必须烤火鸡、烤南瓜排、烤棉花糖裹红薯,做红酸梅丁……也是绝对不能改变的。从万圣节到感恩节到圣诞节,似乎是先与鬼同乐,然后是与人同乐,最后就是与神同乐了。万圣节讲究作怪,感恩节讲求质朴,圣诞节则是光明四射感恩节一过完,家家户户就开始在门前挂各种小彩灯串起来的灯饰。千姿百态,各有千秋,冬天真是显得温暖了。百货大楼里圣诞的歌声响了起来,很多合唱团,唱诗班还做现场演唱,圣诞老人也坐在那里等着孩子们来合影了。商店的门口,救赎军(宗教慈善团体)的志愿者们也摇着铃铛,开始募捐了。圣诞节是给予的季节,亲友之间互送礼物,平常为自己做服务的人得多赠小费,碰见慈善募捐也要多扔几个子了。因为有互送礼物的习惯,所以商家到了此时就更要玩命促销,使得人们批评说圣诞节变得越来越商业化。不过,家家张灯,户户结彩,城市街道边的干树枝也全被缠上了彩灯,成了火树银花,倒也让人觉得真美,连我这“冬日愁”也愿意出门了。我们这些在美国的“外国人”本来跟圣诞节没什么关系,不过那种灯火品莹歌声隐约的气氛是令我越来越喜欢了。不需要我自己来过节,走在处处灯盏的街上,布置缤纷的厨窗边,就足够了。一串所费不贵的小灯泡,几句悠扬的乐声,奇妙是不需要花很多力气和金钱就可以获得的。
圣诞节前,有犹太人的光明节(Hanukkah),在纽约也是个大节,灯火要点8天,而且还有斋戒的。这是犹太人庆祝自己的宗教信仰的节日,点蜡烛代表着对神圣奇迹的感谢。光明节和圣诞节,光都是重要的角色,因为这犹太基督两个同源的宗教都是信奉上帝之光的。
不管是不是出于宗教传统,光是冬之庆典里不可缺的一项。中国人过节也要点灯笼的。我的童年记忆里,春节最美的时刻就是和一群小朋友一人提着一盏灯笼在雪地里来来回回地跑啊跑。那是些多么简陋,而又多么美丽和神奇的灯笼。有时候,我相信让我回到童年去,需要的只是那一盏纸灯。
中国人在美国,坏处是美国人的节过起来没根没感觉,自己传统的节又跟土地脱节,没有那种气氛,但是从好处着想就是美国人的节也过,中国人的节也过,反而变成多享受好几次节。比如美国人是新年前为过节日子,中国人正好是新年后,美国人是在冬天的前半段使劲过节,中国人是在冬天的后半段使劲过节,这是为什么,我还没搞太清楚。
我一直以为新年是按西历而过的节,中国人的新年则要等到阴历初一。然而最近看到一本台湾人出版的讲中国人的节庆传统的书《中国人的岁月传承》,才知道原来中国人曾经是把冬至那一天当一岁之首的,而且“冬至日”本来中中国人最重要的一大节。我这喜欢冬天节日的人,因此觉着“寻到了自己的根”,颇为兴奋,同时又惊心于延续千年的一件美丽的事,说去也就去了。
圣诞树上的各种饰物令人有个好心情
正好和一个同样背景的朋友在电话上聊天约见面,朋友说了个日子,还说那天是冬至。我因为正对冬至二字触目惊心,所以忙问她怎么知道那天是冬至,她说,我这日历上写的呀。我说,你那是中国阴历?她说,西历呀,英文写的呀,冬至是冬天最短的日子,是西历才有的呀——好嘛,这位比我更糟,愣认为中国人就不懂一年最短的那天是冬至。不过,她又顺口说,既然这一天最短,以后每一天都比这天长,按说这一天该算新年才是……
看来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因为西历的新年和圣诞是冬至过后不久,中国人更是本来以冬至日所在月为一月。据《中国人的岁月传承》介绍:“冬至是24节气中最重要的一个节气,也是过去认为一年中最重要的一天。”因为元旦所在日期因各朝历法不同而有异(阴历的十月初一,十一月初一、十二月初一都曾被定为元旦),所以中国传统最重要的节庆,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是冬至,以至现在民间还有“冬至大过年”的说法,认为过了冬至就长了一岁。宋朝时,“冬至还是与元旦一样重要的大节,老百姓都在这一天换新衣新帽,并且祭祖贺年,比元旦日还热闹。天子在冬至祭天更就自远古以来,到清末仍遵行的大礼。”这样看来,我们现在过的西历新年,倒也跟原来中国古代人过的新年时间上相差不了几天。
以前我知道天坛是皇帝举行祭天仪式的地方,现在才搞明白祭天的时辰是冬至。这使得我又明白中国人的冬日庆典自有自己的精神关注。西方的圣诞是赞美上帝,中国人的冬至是祭天,正是所谓西方的节日由宗教概念形成,中国人的节日则更追随于对四时的感知,也是中国人“天人合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信念的一种体现吧。
冬天也是农闲的季节,正好可以或吃喝玩乐,或反思年华,以养精蓄锐。冬至日是太阳离我们最远的一天,所以说大地此时最阴是很有道理的,而此时祭天就更有道理,跟西方人此时要寻找神,赞美神的光明是相同的感觉。无论是“阴阳”还是“上帝”,古人知道怎么点亮寒冷冬日之黯淡精神。
西方人在基督教的圣诞日决定之前,也庆祝冬至。基督的确切诞生日实际上是可考的,公元325年,基督教会把12月25日定为耶稣生日,因为本来人们就在那天庆祝冬至。所以颂神也好,祭天也罢,都是跟庆祝冬至日分不开的。西方的圣诞节传统是宗教文化的产物,比如《圣经》说耶稣诞生时,牧羊人为星星所引,来看圣婴;12天后,智者给圣母送来礼物,所以现在的圣诞节有点灯和互送礼物的习俗。又有传奇说耶稣诞生时所有的树都开花结果,所以圣诞节一定要装饰圣诞树,并且把礼物放在树下。当然,基督教为圣诞节加注的最主要的信息是大地和平、上帝祈福,所以圣诞夜又叫平安夜,教堂要举行大典。
中国人是历法建立很早的国家,4千年前的夏朝就有了记载天象四时的“夏小正”。而中国人的文明又是以农耕为主,精神文化如上所述,讲究“天人合一”,所以节庆仪式是特别以四时气象的变化感知而形成传统的,故而至今春节、中秋还是最重要的民族节日。中国人经儒教的传输,对祖先、血脉、家族的重视形成了节日的精神仪式中最重要的一项——祭祖,可是这仪式对于生于现代,长在城市的我来说根本就是不知所云了,所以除了吃团圆饭,拜年,恭喜发财之外,过年几乎让我们尴尬——不知道怎么打发好。
知道了中国人曾经在“冬至”过节,还有那冬至祭天、夏至祭地的想法,总是让我感觉愉快的。很想翻翻《荆楚四时记》、《东京梦华录》之类的书,看看前人曾经怎么过年过节。《中国人的岁月传承》的制作者说其目的是为了“寻找我们共同的记忆”,我想对于我们那是“寻找我们失去的记忆”。
古人冬天的活动除了冬至节之外,还有迎冬、腊祭、祭灶等等。冬天的炉火于人是最重要的一项物事,所以中国人此时想起供灶王,西方人则告诉孩子们圣诞老人是从烟囱里下来给他们留下礼物的,都是跟炉火有关的美丽想象。
所谓传统节日,是一些共同的仪式行为和共同的精神记忆组成的,说我们的传统没有了,是因为仪式行为支离残破,而精神记忆更是疏远模糊。最后剩下的,都是最实际,最平庸不过的东西了。
美国人的圣诞节假日传统节日之一是带小孩看柴科夫斯基《胡桃夹子》芭蕾舞剧。这传统是何时形成的,我就不得而知了,究竟不会是太久以前的事。《胡桃夹子》的确是很适合节日,很适合小孩子的,所以自然而然就被人循为了一种传统,也是可以想见的。中国的小孩子看什么?我想不出,大人则是看春节晚会。中国人过年传统本来是要看唱大戏的,现在的这个“大戏”就成了电视的春节晚会,这传统又是怎么形成的?我们也快记不清了。似乎是结合了过年要看唱戏的古典传统加电视文化初兴的新传统而结合成的。想想也是个奇观,像是反射着我们的记忆与现实的一面镜子。
圣诞节前西方人还有项音乐传统就是教堂、音乐会演出亨德尔的《弥赛亚》,像纽约几大教堂、演出厅的《弥赛亚》就有十场次,演出者有皇家古典合唱团,也有业余教堂唱诗班。我突然明白,音乐不光有听的场合,而且要有合适的气候。我想到德国的冬天——我并没有体验过德国的冬天,但是我从它的音乐里好像更能感受到。我又想到我那北方故乡的冬日……我再次想,我们的老祖宗在冬日祭天真是太有道理了。
冬天是一个美丽的季节,也可能是最温暖的季节。 圣诞节活动冬至日冬至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