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惨祸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杨艳萍)

杨玉霞也很痛苦(雍和 摄)

1996年12月10日,上海滩上轰动一时的硫酸毁容案的元凶杨玉霞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临刑前,曾在法庭上痛哭流涕、哀哀求生的杨玉霞,似乎又恢复了初入牢门时的冷峻与漠然。新剪的短发,使她显得更加瘦弱。她再也没有说什么,面无表情地走向了生命的尽头。

案发后一直焦头烂额、慌不择言地把所有过错都推给杨玉霞的徐国初,此时竟也生出了一丝勇气,他终于敢承认,在心底里杨玉霞才是他最心爱的女人,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事,他肯定会对她的将来负责。然而大错已经铸成,再说什么都已于事无补。杨玉霞死了,轮到了徐国初成为众矢之的。尽管在肉体上他至今毫发无损,但在精神上他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却使他生不如死。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他将如何孤零零地面对来自外界的责难和内心无休无止的折磨?更如何面对因自己一时偷欢而一生被毁的妻女?

杨玉霞硫酸毁容案被媒介披露之后,在广大市民中引起强烈震动。人们对受害的母女俩寄予了深切的同情,更对杨玉霞残忍歹毒的恶劣行径表现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杨玉霞要报复的是徐国初,为什么她要去伤害无辜的顾夏萍和天真无邪的小丽君?这一点最不能令人理解,也最不能令人容忍。母女俩被硫酸毁容后的惨状,激怒了每一个有良知的人。法庭最后宣判之前,在市民们的心目中,杨玉霞已毫无余地地被判处了死刑。上海几乎所有的媒体,也异口同声地作出这样的“判决”:杨玉霞必将受到法律最严厉的制裁。从毁容案造成后果的严重性,到媒体明显的倾向性,杨玉霞都已是必死无疑了。而杨玉霞事先对这一后果显然认识不足。据上海市国泰律师事务所主任钟斌律师分析,杨玉霞最初的打算,是准备以坐几年牢的代价,换取对徐国初终身的惩罚。杨玉霞以为,在某种意义上她也是这一事件中的受害者,处在当时的心态下作出失去理智的行为,人们从同情弱者的角度出发,可能会对她的行为产生理解和宽容。杨玉霞的作案动机在主观上的恶劣程度有可能不如客观表现出的那样强烈。她以为自首会得到宽大处理。

钟律师就此谈到了执法与媒体的关系问题,他认为杨玉霞案经媒介广泛报道之后,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影响。媒体透露出的信息和大众的心理倾向,无形中对法官的量刑产生一定的压力。杨玉霞固然该死,但这种情况下,法官会不自觉地在顺从民意和保护被告的合法权益之间进行权衡,这必然会影响到量刑的公正性。数年前,上海闸北区曾发生一起流氓刑事案,几个流氓当街扒光一女青年的衣服,开始是当作治安案件处理,由于媒介的介入,案件被曝光,在社会上产生很大反响,民愤极大。这一案件便改为刑事案件,几名流氓中有两人被枪毙,其余的皆被判重刑锒铛入狱。这一案件现在看来是判得过重了。钟律师说,媒体在报道中带有倾向性是很难避免的,执法部门如何把握好对待舆论的态度,是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

在对杨玉霞的恶行痛恨之余,不少人对她何以作出如此疯狂的举动产生不解。无论从外表和气质上看,杨玉霞都不失为一个标准的教师形象。她容貌端庄,头脑冷静,言谈思路清晰,行事有条不紊。庭审时,她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面对电视镜头所作的那番痛不欲生的陈述,虽有为求活命而在做戏的痕迹,但是从头至尾她始终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没有出现任何口误,就连沪上的一些大牌律师,看后也不由得感叹这番陈述做得漂亮,确非常人所能为。从客观上看,杨玉霞的举动是因爱而不得便由爱生恨所产生的激烈报复行为,可是从心理上看,又是什么动因使得她萌生了以极端手段伤害他人并义无反顾地付诸于行动的呢?记者就这个问题于日前采访了华东师范大学心理学博士赵国祥教授。

赵博士认为,从心理学的角度看,一个人在成年后出现的特殊行为,往往与他早期的经历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童年和青少年时的生活经历,对一个人今后性格和生活态度的形成都会产生深刻的影响。杨玉霞在狱中,提到她母亲刚烈的性情,使她幼年时心灵蒙上过阴影。这并不是说她的母亲在她童年时没有给她爱,很可能是在表达爱的方式上使杨玉霞受到了伤害,使她实际上并未感受到母亲付出的爱。与此同时,母亲的刚烈性情,又在她的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杨玉霞还在师范学校读书时,曾有过一个交往颇深的男友,不知何故男友最后弃她而去,杨玉霞盛怒之下,一把火将男友的居室烧了个精光。这一举动,显然有她母亲的性格影响在里面,也可以看出,她早期的感情经历是很不幸的。从童年到青年期,杨玉霞对爱的渴望一直处在饥渴状态。即使在组织了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这一状态仍然存在。老实巴交的丈夫身患多种疾病,从心理和生理上都不能使她得到充分的满足。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不满一步步加深,杨玉霞对此寻求补偿的心理也越来越迫切。当一个合适的对象在她身边出现,使她由于对始终未能得到满足而产生的心理张力终于有了一个释放的机会时,杨玉霞对徐国初产生婚外情也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杨玉霞在付出了感情之后,理所应当地要求徐国初的回报,这一愿望在开始的一段时间得到了满足,也使得她对徐国初的感情有了进一步的加深,甚至产生了要与他厮守一生的念头。可是事情的发展并非如她所愿,徐国初对与妻子离婚的一再犹豫和推脱,令自视甚高、性格刚强的杨玉霞大为不满。她采取步步紧逼,死缠烂打的方式想迫使徐国初就范,不想却适得其反,徐国初被她匪夷所思的各种念头吓破了胆,避之惟恐不及。每付出一分的努力,杨玉霞就多受到一分的伤害,挫折感就增强一分。赵博士分析,过于强烈的挫折感会导致两种极端的行为:1.自我攻击,2.攻击他人。由于对方的力量过于强大,自身对挫折的承受力又较弱,容易导致自我攻击表现形式一般是自杀殉情。杨玉霞的生活经历和性格特征,决定了她不会采用这种方式。在与徐国初的感情发展过程中,她一直是处在主动的地位,遇到挫折时,她首先想到的是排除障碍,因此她会采取攻击他人的方式,以消除挫折感。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之下,杨玉霞心理上出现了认识障碍。这种认识障碍往往使得一个人在面临挫折时看不到事情有利的一面,只看到不利的一面,并根据挫折程度的强化将不利的一面夸大,使自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致使思路狭仄,走向偏激,让情感完全控制了理智。在这种情况下,杨玉霞死死盯住丁那个带给她烈烈挫折感的目标,极其冷静地开始实施报复。当她将硫酸泼向被害人时,情感成份在她的意识中达到了顶峰。从顾夏萍、徐丽君母女的惨叫声中,她产生了极大的满足,一种恶意的变态的快感充斥着她那颗完全丧失理智的心。这一结果与她的心理活动是相对应的。

赵博士说,按照正常行为,杨玉霞的施害对象理应是徐国初,可是从更深的层次分析来看,她在潜意识中仍然眷恋着徐国初,并对他们俩的将来抱有幻想。她报复的目的,实际上就是排除她与徐国初之间存在的障碍。依照她的逻辑,以后发生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赵博士说,杨玉霞在童年和青少年乃至成年时期受到的心理压抑可能比我们所了解到的更为严重。如果单从这个角度看,她一生的经历和遭遇也是发人深省的。

心灵的惨祸1

被杨玉霞残害的年仅8岁的徐丽君(杨艳萍 摄)

杨玉霞案背景:

1996年9月11日中午1时,上海殷行一小校门口,几位家长刚把孩子送进校门还未散去,忽然听到一个小女孩凄厉的叫喊:“救救我呀,救救我呀!”28岁的小学女教师杨玉霞将一瓶高浓度硫酸泼向年仅8岁的三年级学生徐丽君。小女孩已被烧得头发结板,身上衣服黑呼呼地抽缩,硫酸流淌到地上还“滋滋”地冒白烟。所有人没想到的是,仅仅一个小时以前,还是同一个杨玉霞,已用另一瓶硫酸烧伤了这个女孩的母亲。再一个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正当警方四处寻找罪犯的时候,杨玉霞已带着换洗衣服到派出所投案自首了。

杨玉霞被捕后交待了案情经过:杨玉霞与小女孩的父亲徐国初有染,她希望徐与妻子离婚。徐不同意,杨玉霞遂报复性地毁坏了徐的妻子和女儿。

惨案中的硫酸浓度竟高达98%!一时间,这场耸人听闻的毁容案震惊了浦江两岸。

10月24日,上海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正式开庭公开审理此案。杨玉霞流着泪供述了整个犯罪过程。她一一承认公诉词“是事实”、“没有异议”,“我最初的想法就是要毁掉他最心爱的人”。但案件本身的严重程度出乎她的意料:“……我欠她们太多了,我的心碎了,我的心在颤裂在流血,我恨不能替孩子受这份罪。我愿意捐出我的器官、皮肤和眼睛,我愿意把我名下所有财产给她,尽我一点力,但愿她能好一点,再好一点……我知道错了呀!我也不知道我3岁的女儿在没有母亲的日子里怎样长大……”

但法律无情。11月1日上午10时,法院宣判被告人杨玉霞犯故意伤害罪被一审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审判结束后,该院副院长丁寿兴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以市精神疾病司法鉴定专家委员会的鉴定和市监狱中心医院的检查结论为依据,否定了被告人杨玉霞的辩护人提出的杨犯性格偏激,可能精神失常和社会上流传杨已怀孕等问题。 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