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无国界医生

（文 / 刘天时）

萨伊娜姆·萨芒生平背景：

藏族，生在长在四川阿坝州马尔康，中学毕业，插队下乡，经历了同龄人经历的一切，恢复高考后，考入四川温江医专，毕业后进修牙科，在四川金堂县第二人民医院任牙医。

1984年春，去印度探亲，朝拜释迦牟尼讲佛圣地，学习藏文。

1984年秋前往加拿大探亲，同年底拿到美国签证来到夏威夷，学习6个月英语。后考入夏威夷太平洋大学学习心理学。上学期间曾在养老院作社会工作助理，并随舅父学习佛教哲学，毕业后在夏威夷堡医院做心理咨询工作。

1994年回国，打算在家乡组建医疗队和乡村小学，开办乡镇企业开发当地土特产。因得不到当地政府配合，没有成功，1995年夏天回到夏威夷。

1996年3月与朋友乔治·欧迪（George Eudy）回国，准备在拉萨开一家中档旅馆，资助乡村医疗和教育。4月，萨伊娜姆应无国界医生组织之邀前往青海玉树救援雪灾。6月，无国界医生北京办事处负责人橄榄树因离京去欧洲，邀请萨伊娜姆协助其北京工作，至今。

听萨伊娜姆讲述自己

腊肉·教导主任·第一封情书

我在马尔康的童年生活还算幸福。父亲贡高阳平为梭摩王后裔，做过头人，解放后在政协工作。那时，除了黑水，父亲还辖有几个县。与周围的乡亲比较，我们的生活相当优裕——但这一点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我不喜欢和保姆玩，老是溜出去找小伙伴，爱唱爱笑，他们都喜欢我。我是孩子王。有一回，我“率领”一大群孩子到我爸爸的寨子去。他们说饿，我就带他们去地下室，地下室有好多干果、腊肉。他们都惊讶坏了，睁圆了眼，这儿碰碰，那儿摸摸。我问，你们家没有吗？他们使劲摇头，有的甚至哭了。那你们随便拿吧。果子塞在口袋里，怀里抱着猪头肉，其中一个孩子在门口被管家拦住了。我推开管家的手，说，你让他走。管家不理我又去追。我在后面冲他扔石子，大喊大哭：“不用你管，又不是你的。他们没有，就要给他们……我让爸爸骂你！”

那年我4岁，这些是1995年回老家听管家说的。

小学毕业，我的好多小伙伴都不上中学了。他们说萨伊娜姆和我们玩吧，于是，我每天上学时间背着书包去找他们，做布娃娃、练功（那段时间迷上了舞蹈），到了放学时间，背书包回家。成绩可想而知。后来被发现了，教导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萨伊娜姆，你是个有前途的人，老师相信你。这一句话改变了我的一生。一个逃学的坏孩子从此比谁都用功，因为她要证明自己是个有前途的人。不但成绩好，而且是学校鼓乐队、篮球队的，还常常登台独唱。

“如果你爱我，我将永远忠诚于你。”这是我接到的第一封情书。那年我12岁，上小学6年级。写信的男孩子是我们隔壁班的，有名的诗人。诗人在此之前还曾塞给我一个条子，我看不懂，当众念出来，大家也听不懂，他一把抢过来说“不懂拉倒”。但后来这一封我模模糊糊明白，很害怕见他，总是等隔壁班上课了，我们老师来了，才敢进教室。再后来，就杳无音讯。孩子式的游戏谁也没有当真。

下乡·高考·牙医

光彩奕奕的童年在我12岁时结束了。文革开始，我父亲因为当过头人，成为牛鬼蛇神，阿坝州最大的大坏蛋，封建统治的余孽。走在大街上，从前的好伙伴跟在后面，喊我狗崽子。有人告发我，说我纠集牛鬼蛇神的小孩子，拍照片，为日后复辟打基础。

萨伊娜姆（中）与亲戚在一起

我不在乎，也决不为此而哭。文革使我发生了几点变化。一是开始喜欢狗了，狗还有狗性，懂得诚实，忠诚于朋友。我下乡的第一件事就是养了条小狗。二是我真正认识了我父亲。他不识字，每天口授由人代写认罪书。他总是一再重复“没有别人的责任”，把罪过揽在一人身上，我爱他。第三，人是平等的，不平等的只是德性上的差异。我没有任何低劣或优越于他人的地方，要超越只有修炼品性。

1972年，我下乡了，选择的是离家较远的金堂县。那儿的老百姓贫穷、纯洁。他们看我瘦弱，只让我干小孩老人干的活，撒种，拔草。我开始喜欢那儿的生活，虽然我们的主要食物除了红薯还是红薯。我每月卖一些口粮，买一点肉蛋花生，趁假期拿回家给我爸妈。当时他们每月只有二十几块钱的生活费。

1976年，我第一次参加高考，分数很高，但县教育局说“名额有限，不予录取”，让等明年。第二年仍然要我“耐心等”。我找到县委，县委郭书记出面，我才上了温江医专。再后来，我做了牙医。有一次给一个面部烧伤的小伙子做植皮手术。我看小伙子不吃不喝怪可怜的，就主动申请主刀。术后的小伙子完全变了，乐观开朗，每次我经过病房走廊他都“娜姆娜姆”地叫个不停。那是我第一次体味到自己的价值和乐趣之所在。

萨伊娜姆在夏威夷的家中

夏威夷·不吃晚饭·心理咨询

80年代改革开放以后，亲戚纷纷从国外回来探望。院里让我填表，神秘兮兮地说要给我优惠待遇，我说算了。我不希望被贬入十八层地狱，也不习惯被捧上天。我讨厌势利。

1984年，我打算出国，当时国内还没有研究生制度。我想得个博士学位，为藏族妇女争光。目的很不纯，有个人虚荣心。

先是去印度，生活贫困与宗教虔诚的反差给我很大刺激。朝拜的路上到处是要饭的，我每天口袋空空回到住所，默默祷告——把我所能得到的都给他们吧。

秋天我去了加拿大，作为去美国的中转。加拿大的美国使馆以我“年轻未婚”为由拒签。情急之下，我给使馆写了封信

——

尊敬的领事。拒签的理由使我哭笑不得。难道您欢迎一个智力退化、拖家带口萨伊娜姆在夏威夷家中的中国妇女到贵国学习吗？我生活在藏区，我为我们的贫穷落后而惭愧，我只是希望贵国给我机会学习先进技术，以改变家乡落后状况，造福百姓……

除了医疗救助，无国界医生还帮助中国的灾民发展生产

不知道是我的信起了作用，还是领事先生大发善心，我在年底拿到了签证。

在夏威夷，先是跳着级学英语，然后考入太平洋大学，提前半年拿到学位。开始我的学费、生活费由舅舅支持。后来英语过了关，我就开始半工半读。6年时间，不少人愿意帮我支付学费，我拒绝了，谁挣钱都不容易。

这期间还有个好玩的典故。我上英语班的时候，有个老师忽然有一天莫名其妙地邀我吃晚饭。我去了。吃着吃着，他说到年底签证问题，他说他愿意帮我，并且说要想获得长久居留权，最好的办法是嫁个美国人。然后他又说，他愿意与我白头偕老。我吓得放下刀叉连连说“没这打算”。后来我知道，在美国，晚饭是有特定含义的，不能随便吃。这之后6年，又有些人请“吃晚饭”，我总是借故推辞。我“不吃晚饭”是因为我一直心怀愧疚。我在大学时一直没恋爱。毕业后，从青海来了一个人，是我们父母以前给订的亲。他人很好，对我很痴情。我出国前他来看我说要等我，临别的时候，他哭了。他悲苦的爱我虽不能接受，但我心怀愧疚。直到我听到从国内传来消息说他和一个蒙古族姑娘结婚，我才稍有放松。这时候我遇到了乔治，他是个律师，我和他师从舅父学习佛教哲学。他心地善良，给受伤的麻雀包扎，把走失的小狗送到警察署，我们在很多方面志同道合。这已是6年之后的事了。

夏威夷四季如春。我的家坐落在山坡上。俯身是海，仰头是天。生活充裕安宁。但我隐约感觉到这其中似乎还缺了些什么。

我的工作始终没离开与痛苦打交道。从实习的时候在养老院做社工助理，为贫苦无依的老人申请资助，到后来做心理咨询门诊。我选择了最难对付的“对吸毒嗜酒者的治疗”。他们开始不屑于我。我告诉他们，我要按照他们的想法帮助他们自己。我曾给一个被太太抛弃、孩子走失折磨得悲观的人过生日。他们中的大多数曾被我所感动而戒烟戒毒，离开医院开始健康的生活……

帮助了别人，得到了承认。但我知道自己力量绵薄，我的帮助只是面对个别人，而更多的人生活在精神与物质的饥饿之中……我于心不安。

回家·无国界医生·拉萨再见

1994年我第一次回老家黑水，乡亲们为我能念一口地道的黑水话而感到奇特，黑水话只有黑水县的人懂得。我会英语、汉语，还正在学法语，但如果一个人学习了别的语言而忘掉母语，那就失去了学习的意义。那里两山相对夹一河，乡亲们每天下山到河中汲水上山，主食只有土豆。胃病、肺病流行，因为没常识，传染严重。不识字不读书，许多人一辈子没进过县城。这就是与我水土与共的乡亲。当时与舅父同去为家乡装太阳能电灯的美国女孩子，回到夏威夷，逢人便说她更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我听了很反感。我想和舅舅在家乡开办乡企，加工蘑菇和蕨菜——单纯给钱是不能解决长远问题的，应该让贫穷从内部生长出生机。当地集资没成功，我回夏威夷准备联合一些朋友回家乡扶贫。这件事虽然至今未能遂愿，但我不会放弃。我的一个美国朋友的朋友Cavin，是联合国派到青海的工作人员，在当地教英语，是个很扎实有献身行动的人，他曾笑我壮志未酬。“无国界医生怎么把你忘了呢？”

后来，无国界医生果真找到我了。当时我正在老家，准备去拉萨。这之后我们3次准备去拉萨，我3次被无国界医生叫走，我朋友3次只身去西藏，3次病回成都。6个多月我们辗转于成都、青海、拉萨与北京之间，两人常常擦肩而过。但为无国界医生做事，使我面对更多的人，我个人的力量因组织而扩大了。George支持我。

我相信现在工作的价值。从无国界医生组织最初进入国内被当作特务组织——湖南水灾，我曾打电话给当地政府，想要一份灾情报告，以向总部申请救济金。当时我的名字和橄榄树（无国界医生组织驻中国代表）的怪名字曾令他们疑虑重重。到后来，救灾期间湖南省与我们配合得相当好，并顺利地与民政部建立长期联系，我相信我的翻译、联络和直接参与救援在其中起到了作用。国外有人愿意帮助咱们，而咱们因为不了解，往往错过机会。这当中需要有人做桥梁，消除双方在合作中因文化语言不同造成的隔膜。譬如在青海雪灾救援中，无国界医生派我抽查救资发放情况，每人15公斤青稞、2斤酥油，如果严格按照“无国界”几个月前定的名单发放，定会有大批春季受灾群众得不到救济。但如果不与“无国界”通气，无视合同，平均发放，无国界又将停止救援。

我在北京不会停留太久，因为这儿工作已基本走入正轨。我和George一月份打算去拉萨。在西藏，George办旅馆资助小学，我将深入尼木、林周等县，作乡诊工作，继续我的努力。

我到过许多地方，经历不少，在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的茅草棚里度过少年时代，也领略过塔希提岛天堂般的海滩宾馆，我在无国界医生组织里找到了人生的意义。

无国界医生在中国

1991年，无国界医生在安徽水灾区执行在中国的第一个救援项目。

1990年至1992年，无国界医生帮助青海省乌兰县建立基层卫生保健。

1991年始，无国界医生在西藏拉萨设立专属基金，每年投入50万至100万美元开展卫生援助，包括临床观测、物理康复治疗地方病“大骨节病”，并对病区水质谷物作流行病学调查。在尼木和林周县修建医院和诊所，提供医疗设备、药品和卫生培训，资助结核病控制和妇幼卫生。改善公共卫生，打井引水。1992年资助当地的震后重建工作。

1996年2月，12名“无国界医生”成员随两架满载救灾物品的专机赶赴云南丽江地震现场。3月至5月，一批“无国界医生”赶赴四川甘孜、青海玉树地区，向灾民捐助救灾物资。7月至9月，无国界医生在安徽、广西、贵州、河北、湖北、湖南、江西、浙江8省实施水灾救援，总受益人口6,864,802人。

此外，无国界医生在广西忻城和融水开展长期乡村卫生项目，与江南红十字会筹建急救中心，在北京设立办事处，负责国内外联络。

为什么要做无国界医生

我只是希望如果我继续在此工作，也许能争取到足够的药物，挽救更多的生命，使每个家庭至少有一个人得以存活

——一位在苏丹工作的美籍医生

我并不打算拯救全世界，我也并不追求完美，那是钻牛角尖儿，但我相信我们可以一点一点地去做……我们只是尽力而已。

——一位在马拉威工作的阿根廷医生

重要的是有人愿意走6000里去为病人包扎伤口。起初你只是想到你自己，然后你会想到其他人……

——一位在泰国工作的法籍医生

无国界的意思不单是指地图上的距离。也是指你所接触的人群。当我居住在法国西北部的时候。我从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在莫桑比克难民营防止霍乱的蔓延。

——一位在马拉威工作的法籍医生

我觉得世界上那些有医疗学识的人，应该拿出一年。哪怕3个月的时间加入这个行列，这里的经验会使你认识世界的另一面，而当你重返以前的工作岗位时，你会发现自己变成了更好的医生或护士。

——一位在斯里兰卡工作的美籍医生

无国界医生组织与世界

25年前，无国界医生组织诞生在法国。这个由医生、护士、后勤人员及行政工作者志愿组成的国际性人道主义组织的宗旨是“为危难中生活的人提供医疗援助及服务”。

“不因任何政治、财政、经济、宗教及其他原因而依附任何权力或机构”。“无国界医生”标榜中立不偏，行动敏捷独立，不论国籍无分种族，底气十足的原因是其经费来源2／3是私人捐献，此外依靠联合国难民署和非洲联盟解囊相助。

25年来，“无国界医生”不但受命于危难之际，以迅速有效的急救闻名，而且提供长期的预防及治疗服务，营养状况、饮水清洁、废物处理，为当地员工提供公共卫生技术的训练……

“无国界医生组织成立于1971年。1972年，在尼加拉瓜地震后执行首次任务。1974年，在洪都拉斯台风后开始首次长期医疗援助。1975-79年，“无国界医生奔赴越南、黎巴嫩、乍得等战乱地区执行救援，并在亚洲及非洲实施难民援助计划。1980-86“无国界医生”成立比利时总部，然后在瑞士、荷兰、西班牙和卢森堡设立分处。亚洲及欧洲的难民援助计划逐步展开。由于援助计划增加，无国界医生的经费由1000万美元（1984）增至2000万美元（1985）。

目前，“无国界医生”每年向《70多个国家派遣2500多名志愿者，耗资20亿美元，并在英国、美国、日本、瑞典等十几个国家和地区成立办事处。 无国界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