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生命的一些问题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朱彤)

记者(以下简称记):生命如何起源无疑是人类最想搞清楚的一个问题,请问目前离搞清楚这个问题还有多远?

邹承鲁(以下简称邹):把“最”字去掉好不好?我们科学界很少用这个“最”字。离搞清楚这个问题还非常遥远,因为这是个不能用实验来证明的问题,只能猜测。你的猜测和我的猜测哪个更接近真理?这也是很难确定的。生命起源是发生在几十亿年以前的事情,不可能重复当时的情况,人的寿命又很短,不可能等待这么多时间去做这个实验,所以只能猜测,只能用一些模拟实验来解答这些猜测是否合理。

记者:您如何看美国科学家根据一块南极陨石上的细菌痕迹化石,认定30亿年前火星上有原始生命?

邹承鲁:我不研究这个问题,也没有看到图片,所以不能作出判断。科学家通常对报纸上的消息不加评论,因为消息不是科学论文,无法作出科学的判断。全世界的生物学文献现在每年可能有上亿篇,这些文献中关于生命起源的只占极小的一部分,所以不能说生命起源是人类最关心的事情,这与当今生物学动态是不符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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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生命的出现极为偶然?现在是否还可能有生物在地球上自然产生?

邹承鲁:有关生命起源可能是一系列偶然现象的综合,最终产生生命。关于现在是否还会有生物自然产生?我想不会有了。两方面原因:一是当时发生生命的自然环境已经不再存在了,二是因为生命现在无所不在,即使有自然产生的新生物,没等成熟就会被其他生物给吃掉。除非是在实验室隔离下发生。

记者:您对达尔文的进化论不能接受的是哪部分?

邹承鲁:我基本都可以接受,我想他并没有明确反对突变论,进化论的核心我以为是竞争、自然淘汰。

记者:基因复制自己,生存下去这一利己特点会是上帝给的吗?

邹承鲁:当然是自然规律!基因忠实复制自己,也会发生错误。如不自然或在外界影响下发生错误,进化也就不会有了。现在美国有些州要求学校在讲进化论的同时讲授特创论,相信上帝的人永远会有的。20世纪初,英国有个伟大的天文学家叫艾丁顿,天文学上许多重大的发现都是他完成的,可能是天文学上第一个获诺贝尔奖的人。他后来完全成为了一个虔诚的宗教徒,因为他认为宇宙太完美了,如果没有一个原动的动力就不可能这样完美。

记者:人的一生,基因总在不断扩增、变异?

邹承鲁:扩增总在扩增,当中有变异,现在说的衰老是这种变异之一。

记者:西方学者分析人类男女DNA后认为,男、女各有一个祖先,距今2.7万~27万年之间,这与考古学认为人类起源于400万年前有很大矛盾,您更倾向哪个结论?

邹承鲁:我知道这个说法,但我不做这方面工作。分子生物学、考古学都可能发生错误,科学有时也会发生错误,科学家也可能犯错误,这都是经常会有的事。

记者:是什么原因让人的智力远远高于其他生物?在基因分析中能找到原因吗?

邹承鲁:人类可以用手来活动,手的活动可以造成脑的发展,造成思维,但为什么单单人类要用手生存,这是一个问题。人的基因比其他动物要复杂些,当然不是很大的差别,现在基因研究水平还不能解开这个谜。

记者:人类以后会出新的器官,新的人种?

邹承鲁:可能性是存在的,但需要的时间都是很长的。

记者:生命,高级生物也会在其他星球上出现?

邹承鲁:我想这是有可能的,但不会很多。像地球上这种特殊的环境很少,但也会有人说其他星球上的生命形式可能会和地球上完全不相同,但组成世界的100种左右的元素符合自然规律,在其他星球上恐怕也还是这100种左右的元素,不可能有不同的元素构成生命。经过多少亿年的进化,高级生命也是有可能的,至于这高级生命同人是否一样,这不敢说。生命发展到今天主要是必然性的结果,但也有偶然性,所以现生命外观的形式上也有偶然性因素。

记者:这是不是意味着“偶然”的背后有深层的原因没有找到?

邹承鲁:也可以这样说。

记者:美国学者提出“人类进化停止论”,并说出两个原因,一是人造环境消除了自然环境对人类的压力,自然选择作用终止,进化的动力没了;另一是人类群体隔离消失,阻止新物种形成。

邹承鲁:我不同意这种说法,进化是永远存在的。

记者:目前大家都在议论细菌的抗药性,这种抗药性是否意味着现在的细菌正在进化?

邹承鲁:可以说细菌正在进化,现在不主张抗菌素多用,多用、滥用就会造成这些抗药性的细菌形成。比如肺病,曾被认为可以很快消灭的疾病,现在又重新厉害起来。现在抗菌素不灵了怎么办?这些正是人类生活面临的重大问题。

记者:美国科学家正试图编列出人类基因组全核苷酸序列,这计划最大的难点在哪里,会对人类产生什么影响?

邹承鲁:现在主要难点已经克服,就是积累工作量。这个工程2005年大概可以完成,现存一些没能解决的问题,比如说癌症,等基因组织的序列完全解决之后,可能会有一些线索。这方面文献在整个生物学研究中占相当的比例,投资很大。

记者:有人担心这也会像原子能一样,带给人类另一种可怕的灾难。

邹承鲁:人类只要能很好地管理自己,理智总会占据主导地位。

记者:基因疗法的前景及可能的负作用会是哪些?

邹承鲁:基因疗法现还没有大规模实现,在美国只批准两三项比较少见的疾病。我国目前在这方面立法不严,不经过严格立法,随便用这个做法我是反对的。美国这方面是不是过于保守了?我不敢说,但这至少是比较安全的。要是在引入某个基因时引入了别的东西,反而给治坏了,这就是科学上的不安全。

记者:同一个人身上的各部分细胞,有区别吗?

邹承鲁:有区别,这是基因表达调节控制上的区别。脑细胞和肝细胞基因是一样的,但为什么有这样大的差别?就是基因表达调节控制的方式不一样。

记者:两个DNA排列顺序完全一样的受精卵会出现长成同一个“自我”的两个生物体吗?

邹承鲁:会出现两个完全一样的人,同一个“自我”却不可能,因为没有精神感应的问题。当然,报纸上说两个双身孪生兄弟姐妹,当一个人遇到什么灾难,另一个都会有感应,这只是报纸上、小说上这样说,没有实践证明。

记者:没有实践证明就一定不存在吗?

邹承鲁:我不敢说它一定不存在,只是说我不知道它存在不存在。在没有科学证明之前,就不能说它存在。

记者:目前分子生物学最应填补的空白领域是什么?

邹承鲁:热点现在当然是蛋白质的结构与功能关系的研究,现在已不是核酸了,比较高级的生命活动都可归结为蛋白质的活动,一般一个基因对应一个蛋白质。但是30亿对碱基不都是编码蛋白,许多是空白的,这些空白的基因作什么用,现在并不清楚。

记者:生物学现在是一门很吸引人的科学?

邹承鲁:从世界范围看是如此,我们国家不是这样。我不知道为什么做这样决定:高考取消生物学考试,这造成高中许多生物学老师失业。这在目前已引起一些领导重视,却没有见到效果,这问题还是以我们中国科学院全生物学部院士的名义提出来的。

记者:中国生物学水平在世界范围怎么评介?

邹承鲁:相当低,基础科学研究有滑坡这是实事。目前报上有些宣传,只讲成果不讲危机,实际我们与国际水平的距离反倒比过去拉大了。对科学投资不够,致使我们很多优秀学生都跑到国外去了,严重到可能将来中国科学没有人来做了,只有一些水平比较差的在维持。

记者:您认为生物学家最大的局限性可能是什么?

邹承鲁:对我们自己来说,某些局限性是在于对真理的认识还不够。

记者:生物学中会有永远解不出的问题吗?

邹承鲁:除了生命起源不能用实验证明之外,我想其他大概没有这样的问题。几十年以前,当记者问分子生物学的奠基人克里克,20世纪末生物学能解决什么问题,他说:“我不能说能解决什么问题时,但我相信现在我们所看到的问题大概都能解决,但那时候又会有新的问题出现。”最近有人让我写2050年科学的发展,我就借用他的这句话,说2050年时我们现在看到的问题都会解决,包括癌症和艾滋病都会解决,但又会有新的问题出现。到2050年,人的寿命也延长到90岁左右,但也会有极限。

记者:您研究的主要领域是什么?

邹承鲁:蛋白质。蛋白质结构与功能关系,什么样的结构有什么样的功能,这个工作几乎没有尽头。

邹承鲁(1923.5.17-)分子生物学家,江苏无锡人,政协常委。1945年西南联合大学化学系毕业,1951年在英国剑桥大学获生物化学博士学位。曾任美国哈佛大学访问教授。1980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1992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生物学部主任。第三世界科学院院士。毕生都在从事蛋白质的结构和功能的研究,曾二次获国家自然科学一等奖。现任中科院生物物理所研究员。 生物技术邹承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