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泡”的乐趣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李陀)
我家住北京朝阳区东大桥,离三里屯不远。三里屯最近新出现了一批小酒吧和小咖啡店,形成一个有特别文化情调的小区。一到晚上,特别是九十点钟以后,这里就聚集起一批又一批喜欢“泡”酒吧和咖啡馆的人,呼朋引类,喝酒听歌,好不热闹。我也喜欢“泡”酒吧和咖啡馆,所以每当有朋自某方来,就极力拉着他们去那些地方,可是往往被或直接或婉转地拒绝——去酒吧干什么?他们宁愿找个餐厅或饭馆去“吃饭”。你要告诉他,哪里的涮羊肉好吃,或者是哪里有好吃的竹筒腊肉,他们一定欣然前往。倘没有及时去,他们就会不时地相互提醒:“什么时候去吃竹筒腊肉?”有时候我会坚持别“吃饭”去“泡”酒吧,朋友们就会找借口:三里屯太远了。可是明明的,那个吃竹筒腊肉的地方更远,在玉泉路,在余华家的旁边。总之对不“泡”酒吧和咖啡馆的人,你很难说清楚这“泡”的乐趣在哪里。
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究竟为什么乐意去那些地方,而且那么乐意。有些理由倘说出来,还可能招人笑。比如,我喜欢很多咖啡店或者酒吧里都有的木桌、木椅之类的木头东西,这些桌椅往往都拙实厚重,坐在它们旁边,感觉又亲切又可靠。这种亲切可靠打哪儿来的?可能就因它们是真正的木头吧。它们在幽暗的灯光下会微微发亮,木的纹路用手模上去,会在指尖下轻勇地流动。我还喜欢咖啡馆和酒吧墙上那些摆设:老旧的照片、无名画家的油画、酒瓶子、车轮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给什么人的奖杯、早已停摆了的钟表、生锈了的自行车、大蒜、干花……总之是五花八门,乱糟糟的应有尽有。可是,在乱糟糟的外表之下,倘仔细观察,仍可以看出每个小店主人其实都是费尽心机的,都想在这杂乱无章又充满生活情趣的摆设中,摆出自己独家的情趣和味道,有自家的性格。这给酒吧和咖啡馆的“泡”主儿带来很多选择的自由和乐趣——说不定哪一件摆设,或是哪些摆设的组合会勾起你某种模糊的回忆,引发你难以名状的一缕情丝。于是,你就莫名其妙地坐下来,从此变成此处的常客。何况还有音乐。大概没有哪家咖啡店和酒吧不放音乐,特别是晚上。随着店主人的口味不同,各小店的音乐也各有偏重:摇滚、爵士、乡村歌曲、迈克·杰克逊、崔健、黑豹、张楚,有的店还有自己的乐队和歌手。三里屯一家我最喜欢的名字叫“乡谣”的酒吧,就有自己的乐队和歌手,每天晚上都演唱乡村歌曲,唱得还真不错。
“泡”咖啡店和酒吧的乐趣就这些吗?当然不是,大概每个“泡”主儿都会有自己特殊的理由和原因。不过,喜欢“泡”的人大半都会有这样的体会:去咖啡店或酒吧,与去饭馆或快餐店相比,乐趣完全不同。去饭馆,主要目的是“吃”和“喝”,当然吃饱喝足也可以在杯盘狼藉的桌子边继续谈话聊天,但那毕竟是吃喝之后的余兴,醉翁之意不在聊。去快餐店,那更是为了完成吃饱肚子的任务,简易实用的铁和塑料结构起来的桌椅,同样简单实用的吃食,再加上简单明亮的室内环境和川流不息的吃客,你根本别想在那里“泡”。而去咖啡店或者酒吧,其目的不在吃,甚至也不在喝(虽然喝咖啡或喝酒是不可或缺的“节目”),而在于“泡”——可以独自一人坐在一杯咖啡或一杯啤酒面前发呆、读书或是听音乐,也可以和周围不认识的陌生人打招呼聊上几句。总之,这里有咖啡、有酒、有音乐、有人群,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反正不会寂寞。当然,更可以招二三好友,大家相约在一个咖啡店相见,没有别的动机,就是凑在一起痛痛快快地聊天……我常想,去快餐店和去咖啡店这二者之间的区别,或者暴露了自工业文明充分发达以来人们面临的一个重大社会问题:由于合理地计算不仅成为市场和工业发展的原则,而且渗入了普通人的生活,使可计算性成为大多数人的生活依据;这样,在工作之余怎样休闲这事,就不能不成为某种算计之后的行为。不经过任何理性的计算,不要任何合理性的目的,只为休闲而休闲于是成了一种奢侈和浪费。人们在这种情况下,既不能完全不要休闲,只好使休闲悄悄地“旧瓶装新酒”,使它与某种利益、某种用途相溶。最近在全国各地兴起的各种豪华的“俱乐部”,倘略微深入观察,就不难看出这种倾向。而小咖啡店和小酒吧,作为一种前工业文明的产物,天然就有一种与建立在计算原则上的生活方式相对抗的功能,它们似乎在提醒人们:你们从早忙到晚,到底图什么?不过,正是这种对抗,使小咖啡店和小酒吧的生存大成问题,近些年在世界上拥有最多的小咖啡店和小酒吧的巴黎,就出现了咖啡店和酒吧大批倒闭的景象,巴黎人为此伤心不已,又无可奈何。
北京近年出现的这股小咖啡店和小酒吧的“热”,倒是有点“逆流”而上的意思。不过,在这股“热”中有个不大不小的问题:就小酒吧和小咖啡店的起源说,它们原本是普通老百姓和穷人们聚会的场所,所以一般都是低消费;咖啡也好,酒也好,都相当便宜,老百姓们“泡”得起。可是在北京,这些地方的消费水准似乎也想和国际“接轨”,价格比较高,与它们的社会功用大大相背。如果小酒吧和小咖啡店想让更多的老百姓“泡”得起,在京城更为红火,价格还得降下来为好。 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