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笑只能当玩笑开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陈思和)

玩笑只能当玩笑开0

人生太苦涩,就需要幽默和玩笑,但如果把幽默和玩笑当真起来,那就不幽默也不好玩了。譬如前些日子流行气功,本来对保健身体是有好处的,用气功治些见表不见本的疾病,我也亲身有过一些体验,不过后来听说关于气功的书越写越神奇,反倒觉得太离谱,失去可信度了。但如果把它作为酒后饭余的谈资还是挺有趣的,只是千万别当真以为这玩艺可以刀枪不入。

但是我没有想到如今还真有将玩笑当真的事情。不久前看到报上关于北京“野尻眼镜”招牌的议论,起先觉得将日文的“尻”字作古汉语的“屁股”解,确实挺有意思。其实中国文字太古老又太复杂,都成了一门艰深的大学问,有些含义今人未必懂得,用到招牌上常常闹出些笑话,也不失为一种助兴的说话题材。比如我在上海的繁华地段看到一幅关于房产的广告,那公寓名叫“蝶恋花”,这名字原是词调名,难免轻狂一些无妨,现在移用到公寓的名字,就未必合适了;还有延安路大世界附近,有一家名叫“海上花”的娱乐性场所,招牌挂得高高的,可是稍有一点文史知识的人都会联想到“海上花”是什么意思。——这些姑且不去说它,因为现在对这类知识有兴趣的人并不多,纵然知道,就作为笑料说说也就完了,本是不必当真的。而现在关于“野尻”的故事却有些不通,因为人家是日本字,它不过是借用了汉字的形式,稍懂点日语的人都知道,日语中的汉字虽由中国传入,但用法和意思已经完全变了,它出现在日语里,就只能作为日本字来理解,不能用汉语的原意去理解。汉字与汉语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正如英语26个字母,可以与欧洲许多国家使用的字母相同,但不能用英语的意思来理解其他国家的文字。中国人学日语占了点便宜不就是日语里有许多汉字,但有时闹笑话也在这里,日语里的汉字并不是汉语里的那个意思,望文生义就容易犯错。现在把人家日本一个姓氏当作“野屁股”来嘲笑,本身就是一个笑话,你笑人家日本人姓“野屁股”,人家也可以笑你无知,就像马季相声里乡下人将城里人谈恋爱接吻理解作“啃”一样。不过话说回来,因为这个段子挺好玩的,作为两国文字错位的一则玩笑说说也就罢了,不就是一笑了之的事么?

可是前几天我在《新民晚报》的一篇驻京记者报道中看到:北京工商局认为这一名称“不适合中国的国情、民俗、民风,容易引起误解,并造成一定的不良影响。”于是,决定让野尻服务中心“摘除了门匾上的野尻二字,换上了由4块几何图形组成的注册图形”。这可就不是开玩笑了。中国国情似乎可以允许“蝶恋花”式的公寓和“海上花”式的娱乐场所,却不能容忍一个姓“野尻”的日本人用这个姓氏来注册招牌。日本人的姓氏里至今有许多汉字,但完全不应也不能作汉字来理解,正如“龟田”并不是乌龟在田里产卵的意思;“松下”也不是男女在松树底下野合的意思,据说“野尻”两字在日文里含有“广漠的田野”的意思,其实那也不重要,姓氏就是姓氏,不能取其含义来作为价值判断,中国人有姓洪姓高也有姓钱姓赖,都是一样的人,只有样板戏的时代,才会愚蠢到将姓氏分出好人坏人来。我知道东京还有一座桥叫做“尻池大桥”,我没有问过桥下的河是否叫“尻池”,假如是的话,如有日本人写一篇在尻池里游泳的散文,而中国的翻译家将“我在尻池里畅游”译成“我在屁股的水池畅游”,让游者像盘丝洞里的猪八戒一样,那闹笑话的是日本作者呢?还是中国的译者?

本来是个一剑双刃的笑话,一旦动用了行政权力来制止一个日本姓氏作为招牌,还打出“国情”的旗号,就不能不让人深思了。如果了解点历史可能会有助于我们思考这些问题。记得70年代初发生过一个著名的“蜗牛事件”,外商送了中国方面一个蜗牛的工艺品玩具,被当时中国一些掌权者认为外商侮辱中国是蜗牛(取其爬得慢之义),为此不但没有促进贸易发展,还在国内发动了批“崇洋媚外”的一场政治灾难。这个事件后来作为政治冤案是被平反了,但其中所含有的无知、专横、野蛮的文化误区却没有人去注意,所以才会到90年代末还有人闹出个“野尻”的笑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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