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记者和一名吸毒者共度24小时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嵇晓雄)

“死啊——难过死了——再给我一针。”

歇斯底里的哀号梦魇般回旋在地梨港上空。地梨港是上海一个棚户区,位于闸北区交通路以北,铁路新客站附近。

嚎叫着的年轻男子,只有认识他的人才知道他只有三十多岁而非四五十岁。

他的外号叫大米,穿一套宽大得如同冷库工作服的棉衣,棉衣里边直接就是同样肮脏得令人作呕的贴身内衣。大米形容枯槁,头发比鸡窝里的稻草更乱。冬天,只要不是刮风下雨的日子,他总是不知羞耻地叉开四肢,半躺半坐在进出地梨港的主干道,地梨港路上的一家旅社边上。

不得不从大米身边走过的人们,纷纷侧过脸去。有些人实在看不下去,送他3元、5元。只有当一支装在2CC安瓿瓶里的无色透明针剂递到他的跟前时,大米那双混浊的眼睛才会显出些许光亮。

接下来的情形更让人不忍卒睹。大米一手握注射器,一手撩起衣袖和裤腿,摸索着寻找可供下针的静脉和肌肉。

大米的前臂肿得如小腿,小腿又粗得赶上大腿。血管周围的皮肤,针眼密密麻麻,就如同一张爬满了蛀虫的兽皮。在大米身上,有几处一元硬币大小的溃烂伤口,有的结了痂,有的正渗脓水。

大米就是这样一位行将就木的杜冷丁瘾君子。在医学上,杜冷丁是一种麻醉止痛药,因为它有特殊的副作用,一向被列为严格控制的管制药品。一家市级医院每天的杜冷丁用量,平均不会超过40支。

但在地梨港,在蜿蜒曲折如同迷宫般的小巷深处,那些非法销售杜冷丁的窝点,每天买出的杜冷丁居然达数千支,甚至更多。

瘾君子们发现,注射一定量杜冷丁后,会产生类似吸食鸦片、海洛因的快感。救死扶伤的杜冷丁于是异化成一种精神致幻剂,一种毒品。

“大米”之死

大米原本是一个很勤劳的人。为了多赚几个钱,每天下班回来,还在弄堂口摆一个小吃摊,谁也想象不出,这样一个小伙子也会染上毒瘾。

派出所曾把大米送进强制戒毒中心,第一次戒毒失败,第二次再送进去,医生说,这人没法治了。

春天到了,注射感染引起的脉管炎,杜冷丁毒副作用导致的脏器坏死,使他的生命走到了尽头。这天,大米把母亲叫到床前,老人的记忆中,儿子临终的眼神既悔恨又蛮横。他留下的遗言是:“我过不了今天了,给我一针杜冷丁,送我上路吧!”

大米咽气后不久,在地梨港,又死了一个瘾君子,他的名字叫李太阳。李太阳死后,上海普陀、杨浦、南市、宝山等区,均有瘾君子死于杜冷丁。由于此时的地梨港已代替因旧城改造而被拆除的药水弄、普善路两个棚户区成为上海贩卖杜冷丁的主要据点之一,这些人过来买杜冷丁的时候也顺便带来了同类的死讯。

人人知道大米、李太阳之流的惨状,为什么仍有人继续与死亡接吻?

按照贾解生的吩咐,记者每次到地梨港去之前,总先呼他的BP机。随贾解生一起穿行在地梨港的小巷里,记者陆续目睹了药水虫给这里的住户带来的灾难。

一只药水虫往自己血管里灌完了杜冷丁后,打开居民家的水龙头,冲洗满是血污的针筒,水龙头底下,有一只待洗的锅子。

一个女瘾君子,擦着手臂上的血,把一张张手巾纸随手扔在地上。

一个孩子从阴沟边拣起药水虫丟弃的一次性注射器,记者正好撞见,于是一把夺过。

在僻静的角落里,有人蹲着或站着注射杜冷丁,没脸没皮的女人撩起裙子,打完针的瘾群子坐在居民家门口的凳子上呻吟,赶也赶不走。

很显然,丙肝、梅毒甚至艾滋病等血液传播疾病时刻威胁着居民。穷急的瘾君子还在地梨港一带就地偷窃、销赃。

走进毒窝——记者与药水虫共度24小时

过足毒瘾后的贾解生不时会胡诌他的灵感。有一次贾解生俨然像个哲学家,他说,“人要有钱,有钱之后,还有三重境界。第一是喝酒,喝得似醉非醉;第二是找女人,玩老婆以外的女人;第三是打针,一针下去,什么喝酒、女人全都不要了。”

记者同时也与李正接触,这使记者解开了一些谜,也让记者直接观察了瘾君子李正的24小时。

22时10分:记者随李正回家。李正的家是土木结构为主的棚户区中极少见的二层半钢筋水泥楼房,李正的父亲住二楼,李正安身在上面的半屋搁楼。

近20平方米的房间,一只25瓦的灯泡没有灯罩,孤零零挂在屋梁上。灯亮了,只见尿盆居中而放,臭得很;遍地散落着用过的注射器,喝完的矿泉水瓶,桌上的锅碗叠成小山,至少两个月没洗过;衣柜的抽屉半开着,上面居然结了蛛网。床上没有被子,但堆满了棉胎,还有男人、女人的袜子。尽管灯光摇曳,记者还是看到了棉胎、袜子上的一滩滩血迹。

22时13分:这是记者第一次看到瘾君子注射杜冷丁的全过程。李正左手抓住一只长丝袜,牙齿咬住另一头,使劲扎紧右前臂,连扎3针,都没抽出回血,李正嘟哝着,“打得太多了,这条血管又废了。”

再用右手为左手扎针,第一针依然没有反应。第二针下去时李正居然咬紧牙关,拿针头在自己的皮肉里乱捣。

终天成了,他舒了一口气,记者也出了一口气,趁着他药性还没上来,记者问:“这么疼,还扎?”李正道:“你没打过杜冷丁,不知道药瘾上来多难受,我用烟头烫自己,用刀割自己的肉,把头往墙上撞,打针疼,疼得舒服,疼的时候,就想马上就可享受了。”

“天哪!”记者想,“杜冷丁竟能把人变成如此!”

22时19分:李正把针头留在身上,针筒又吸了一支2CC的杜冷丁,追加进去。注射的时候,李正一次次抽出静脉血刷洗针筒。这就是药水虫,他宁愿多流血,也不浪费一丁点杜冷丁。

很快,李正进入了瘾君子所谓的“飘”的境界。起初盘腿而坐,嘴唇歙动,如和尚打坐念经;接着便左右前后晃动,作不倒翁状。记者听说,有的瘾君子就是这样摇晃着,一头栽下床死的。当然,他们的死亡诊断上只留下“颅内伤”或“颅外伤”的字样。

23点04分:李正药醒。他极无条理地向记者谈起染上杜冷丁瘾的经过。以下的话是记者整理的。

李正说:“我以前是做黄鳝生意的,不是小贩,是批发,在宜川路市场上有摊位,也有名气。我现在落魄了,打上针后,一天开销千把元,黄鳝摊变成了水果摊,水果摊也卖了,眼下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我过去是从上到下一身名牌,打起架来一个顶三。现在不行了,人像个瘪三,人家一推我就摔一跤。4年前,我因为生意上的事,跑到昆明去躲祸。无聊得很,老婆又离婚,吸上了海洛因。海洛因的开销太大,我就用杜冷丁代替。开始时,每天打两三针足够,没想到后来发展到十几、二十支,开销反而比海洛因更大了。父母兄弟都同我绝交了,我被公安局关过两次,就是戒不掉呀!我的第二个老婆是好人,为了供我打针,自己去贩针,现在被公安局关进去了……”

23点50分:李正突然说要出去一次,他带回来一脸的沮丧道:“我一个朋友的儿子病了,缺80元钱。”记者给了他100元,只10分钟过后,李正又带回了4针杜冷丁。

尽管编辑部有规定,绝不向瘾君子提供毒资,但记者仅在地梨港采访的过程中就被骗掉六七百元。瘾君子编出各种谎话,例如,出租司机在前面等,我忘了带车钱,借20元。女儿交不上学费,借50元。把钱给我,我替你买香烟,记者100元递过去就如肉包子打狗。

记者和衣躺在李正的床上,注射后李正又一次飘起来,只听他对记者说:“明早4点钟起来,跟我到集市上去贩黄鳝,我给你留10斤,最大的有油条那么粗,你自己吃。细一点的划鳝丝,送给你朋友。”瘾君子们说,用杜冷丁到一定量后,会进入一种“要什么想什么,想什么有什么状态”,显然,这时的李正在做着他的南柯一梦,回到了过去的好风光。

次日早晨5点:不知谁家婴儿的一阵啼哭把我唤醒,天色渐明,吆暍声、自行车的铃铛声、脚步声透过纸糊的窗户传了进来,家家户户洗刷便器的臭气和大饼油条摊的香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上海老城区独有的气息。现在的李正呢?他死猪似地躺在我的边上,他是一个药人、废人,一具行尸走肉。

13时10分:李正起床。不知从哪儿找出一碗已经有些变质的米饭,泡上热水呼呼地灌进肚子。从穿上皮鞋,套上那件藏青色西装的一刻起,他又要为一天的生计,更确切地说,是为杜冷丁奔波了。

13时20分:李正“上岗”。他的岗位从地梨港至交通路。这一“丁”字型地带长约50米。李正属于药贩子中最低级的“遥控模子”。在李正活动的这一片地段,与他一样的遥控模子大约有十四五人,他们游弋着,眼睛如筛子,从过往的行人中发现潜在顾客。当然,他们同时也得注意是否会有警察从天而降。

近10个小时,李正做成7笔生意,外带一次为阔佬送货上门,李正有时会点评一番他的顾客:“那女人,她是替老板来拿杜冷丁的,每10支送我一针,她自己揩油两针。”“那个男的,皮大衣好漂亮,不过也快了,他去年打针打掉了一辆自备车,那件皮大衣用不了两星期准得卸下来。”记者注意到,李正的7名顾客4男3女。两人是走着来的,一个开摩托车,还有4人“打的”。

18时20分:记者提议到小餐馆吃晚饭,李正涎着脸皮说:“你吃大排面,我买两个大饼,余下的钱可以多买一支杜冷丁呢!”

如果瘾君子口袋里有100元钱,他们通常这样消费,90元买3针杜冷丁,7元钱一包健牌烟,3元钱一瓶矿泉水,边打针边抽外烟,据说可以增强药力。瘾君子内热重,又懒得烧水,他们每天都喝大量矿泉水。这是记者的经验,在地梨港,如果一家杂货铺矿泉水销量特别大,那么在它附近十有八九就有一伙人在打杜冷丁。对于瘾君子来说,只要不饿得前心贴后背,吃饭永远是极次要的。

21时15分:记者按不住好奇心溜进李正的窝,翻箱倒柜察看一番。原来,数九寒天李正仅穿西装,绝非他不怕冷,这已是他唯一的一套衣服。李正的老婆不是因贩杜冷丁被捕的,她的罪名是卖淫。

这就是许多毒鸳鸯之间的“恩爱史”——女的傍上大款,与大款一起打针。钱完了,瘾重了,女人出去卖淫,男女双方用卖身钱继续吸毒。

22时:李正仍做着他的生意。天更冷了,在北风中他捂着肚子缩着脖子。

过去的24小时,李正一共注射了17支2CC杜冷丁,记者在医学书上看到,每天注射6CC杜冷丁是一个人的用药极限。

这位年轻的吸毒者毒瘾发作后痛苦不堪 杜冷丁瘾君子李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