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圆桌(19)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生活圆桌(19)0

  图  王焱假如明天世界变成“超市”

文·韩毓海

如果你差不多一句日语也不会,你在日本能干什么?其实,你可以去买东西,只要你有钱,超级市场几乎是用机器来管理的,计算机不管你说汉语还是说日语,它只认识日元,自动售烟机和售饮料的机器也是一样,你塞一个日元进去,按一下开关,你要的东西和找头就会砰然落到手上。这种事情连白痴也能干。

所以,在东京的第二天,我就很自信地去附近的超市买东西了,我所住的地方叫做“樱上水”,超级市场就在“樱上水驿”(即地铁站)旁边,是繁华的所在,最近在这寸土生金的地段,也就是超市的旁边,新开了一家“帕钦果”店,“帕钦果”是一种电子滚珠游戏,电脑屏幕上打着什么就赢什么,好奇地推门进去一看,里面坐满了瘟头瘟脑的日本人,大多数已经赌得头都大了,只剩下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屏幕。这店名叫“千里马”,一问才知股东是北朝鲜——当年老英国向中国贩鸦片才打开了东方市场,而今不发达国家则向发达国家贩“帕钦果”,资本主义发展的“公正”就是如此,不管我卖什么,只问什么东西好卖,这就是市场的基本逻辑。

樱上水的超市与国内燕莎商城的超市相比,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不同只在规模要大得多,东西也自然丰实得多,最令人震惊的是价格不相上下,四个西红市(一包)为一百四十日元,燕莎为八块钱人民币,这明白无误地表明,在日本,此类超市是平民百姓的消费场所,而在国内,它做为一种“现代文明”,是只向那些率先“文明”起来的有钱阶层敞开的,简直可以说,在日本超市这种最“贴近百姓生活”,因而也是最“民主”的场所,而中国的燕莎,却变做最有点“特权”意味的所在了。

所有到过日本的人都知道,日本的蔬菜“中看”,是否“中吃”则是另外的问题,那菜绿得青翠欲滴,绿得你直想把它永远摆在餐桌上展览,西红柿则红得不对头,让人怀疑是假的,这样的东西仿佛生产出来专门是为了摆在橱窗里展示,而非是让人去填充无聊的肚子,这也就是所谓“商品”的特征,即外观、包装是第一位的,“商品”虽说可以满足人的各种需求,但它第一个刺激还是要作用于人的眼睛,所以,商品的世界首先是一个“看”的世界,结果几乎所有的悲剧哲学家们都愤愤然地抱怨说,商品的眼花缭乱的世界刺激了人们的眼睛,使他只知道去“看”,而无暇去“想”,因而让人变做一个“平面”的、没有深度的世界的奴隶。

中国在“大跃进”时代曾办过“大食堂”,而今全世界的“大食堂”则是美国的麦当劳,所有的人吃一模一样的东西,而且为了防止土豆个头大小不一,便将其打成泥,“土豆泥”在变成商品的同时取消了一切土豆的特征,这是人类“吃饭”史上的一次可悲的变异,与此相类的便是超市,看着脚步匆匆的日本人在这些包装整齐的食品中间几乎不加选择(其实也无从选择)的装筐,使人很自然地想到,在此类超市遍布大街小巷的日本,全体国民在同样的时间,吃同样的东西,将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难怪有人说,若有一个百人的日本旅游团去饭店,只要第一个点了某个菜,其余九十九个准保也都会点同一个菜,这不象中国人,十个人有十个主意,有的想上天,有的想入地,有的想上厕所,还有的想回家去,总之还没站队就解散了,所以随便在街上看看个个西装革履的日本人,非但仿佛统一了服装,而且发他条枪个个就是训练有素的好兵的样子,在此意义上,日本的“好战”是它高度发达和管理极端标准化的结果,而中国的“国民性”未必就是爱好和平,却如鲁迅所谓“散”,而且往往是“形神俱散”,这大约又是文坛上总是流行“散文”的一个补注。

因为所有的商品都要在“消磁台”上流水通过,同时由电脑数字计价,所以一旦停电或遇机器故障,所有的超市工作人员将一筹莫展,因为在如此大的的商场里,管理者是电脑,工作人员仅仅是跟班儿而已。这次在东京拜访了一位老艺术家,难以置信的是他四十年前曾一度靠画伪钞为生,据说他有一次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制造了一万日元,当他将钱花出去后,“创造性劳动”换得的回报使他感动得不能自已,——后来怎么样呢?——后来发明了验钞机,这种玩艺儿只认识钞票上的几种防伪标志。如果仅仅是一张白纸,它只要有这种防伪标志,也会在验钞机里自然通过。这位老艺术家感慨万端地说,“机器时代的降临使一切都堕落了,比如它使伪币制造业由一门手工的艺术,堕落为一群粗汉经营的制造防伪标志的地下印刷所。”

我认为他的感喟颇有些马克思主义美学思想的火花在里边跳跃。

但也许还是辜鸿铭说得好,“洋人的国家是放大了的商号,中国人的国家是放大了的家庭”,日本大作家秋原朔太朗则说,“十九世纪为人妻的娜拉出走了,留下了她的丈夫一人向隅而泣,到了二十世纪,娜拉的女儿们纷纷离家出走,走到社会上,还顺便拐了娜拉的丈夫们,这一回该轮到娜拉向隅而泣了。”“在这世上,真正变化了的不是别的,而是人们的家庭,它即使不是愈加商业化,也是愈加社会化了,假如明天世界变成市场,”那里还有什么‘私人的’东西呢?”超级市场之梦

文·王家新

似乎现代物质文明的标志之一——超级市场,和诗人并不是没有缘分。40年前,美国著名的“垮掉派”诗人艾伦·金斯伯格就写过一首奇特的《加利福尼亚超级市场》,下面是该诗的若干片断:

今夜我多么想念你,华尔特·惠特曼,我走/在人行道的树下,带着头痛的自我感觉……/我又饿又累,我要购买形象,我走进霓虹水果/超级市场,梦想着你列举过的事物……

但是,像超级市场这样的商品世界是无以慰藉一颗诗性的灵魂的。诗人把曾为现代工业文明和美国新大陆之梦讴歌过的美国诗歌之父惠特曼也拉进来,无非是为了表现一种反讽,一种幻灭。超现实主义式的意象和呓语,难以掩饰一种内在的辛酸:“我们上哪儿去,惠特曼?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关门,你在胡子今夜指向何方?”

显然,诗人意在借超级市场抒发一种现代物质文明时代无以归宿之感。但是,金斯伯格的这首诗同样也揭示了这一点:超级市场是一个梦游之地。那种巨大、安静、迷宫式的物质世界具有某种让人精神恍惚的“致幻”性质。可以说它不仅是个购物之地,还具有一种巨大的梦幻功能。

而这正是我的兴趣所在。实际上,在我看来超级市场乃是现代社会的一个神话。在我居住的北京城南西罗园地区,去年新开设了一家亚细亚超市,那里面的商品陈设不仅让人大开眼界,而且每天上午9点半举行的盛大升旗仪式也颇为诱人。超级市场的出现,标志着某种重要时代的过渡。一、二年前,当我刚从国外归来,看到在北京城里新出现的“希福连锁店”,开始我还以为“希福”是什么洋文的化名,后来才恍然大悟:“嗨,这不是原来的西城区付食品公司么!”而这种改换也许标志的是一种进入“现代”的入族式。

因此,中国人对于超市,可能抱着与金斯伯格不大一样的态度。在北京,人们到合资性质的超市购物,似乎并不惧怕一个“后殖民”文化时代的到来;人们以为“上层建筑”是上层建筑、“经济基础”是经济基础,各司其职,但没意识到超级市场也在对他们讲话——比任何“贯彻”或宣传更有效:商品本身成为自己的语言。

因此我说现代超市是一个“神话”,它有一种意识形态的话语功能。它在对人们讲话。它在无形中改变着人们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它作用于人们的意识与潜意识。而超级市场以一种“挡不住的诱惑”向人们敞开它自身:它邀请你进入它的迷幻空间,它让你在它的一排排货架之间尽情梦游;它满足你的触摸商品、挑拣商品、并在想象中占有它们的欲望(为的是反过来占有你);它刺激你的虚荣心;它会尽量满足你“潇洒走一回”的神往,而无论你过把瘾就死或是不死,“何等的桃子!何等的半影!全家在夜里采买!满走廊全是丈夫!妻子全在鳄梨中!小孩都在蕃茄里!——而你,加西亚·洛尔迦(另一个已故西班牙著名诗人),你在西瓜边上于什么?”

我又想起了金斯伯格,看来诗人们应该感谢现代超市,因为它给他们提供的免费的“想象的盛宴”!文学批评家和当代学者们也开始受到它的邀请:美国学者玛格丽特·莫斯就曾写过一篇有名的《日常迷乱的本体论:高速公路、购物中心和电视》,称购物中心构筑了一种“非空间”即脱离现实环境的空间,由此造成了的主体的迷失。纵然莫斯的观点我们不一定接受,因为在巨大、安静、无人监管的超市同样可以达到一种“自我的沉浸”,但是莫斯的文章仍显示了一种有意义的关注:在当代,“文化”不仅在艺术和知识过程中得以表述,它更体现在人们日常的物质消费中。如果对诸如超级市场这类的现代神话进行一种深入的话语分析,也许会从中发现比我们预料的要深刻得多、也复杂得多的东西。的确,迄今为止,现代物质文明的运作方式以及它对人们的掌握,对众多的中国批评家来说仍是一个谜。

(本栏主持:李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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